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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2 / 2)


「现在警方呢?」



「在调查小启的房间。」



「你一个人在那里?」



「还有小启的爷爷。」



是发现金属罐余烬的祖父。



「我们也在寻找有没有小启去向的线索。」



她颤抖似地叹息,接着道:



「我只说跟小启交往过,没透露其他事。」



赔偿金的事,我们的调查。自称暮木一光的老人真实身分,及他的意图。



「其他的事我都没说。」



「——你不必操多余的心。」



虽然要看坂本接下来会怎么做、提出什么要求,但我们的秘密极有可能无法再保密。



「那样太对不起迫田女士了。」



前野又抽噎起来,我实在听不下去。



「不能讲太久。等一下我会打过去,你先冷静,好好休息。」



等我结束通话,老板指着电视画面说:「警方的谈判人员已靠近公车。」



这回公车也是车门紧贴着围墙停放。有个人朝后车窗轻举双手,慢慢走近,是山藤警部。



他放下手,把右手的手机贴在耳上,进行通话。



「刚刚现场转播的记者说,歹徒在离家出走前发生过争吵?」



「疑似与朋友吵架。」



「好像是为了钱。会不会是有金钱纠纷?」



这未免太奇怪。坂本会有金钱纠纷?他与钱有关的纠葛,应该是要如何处置手边的一百万圆,不会与第三者有纠纷。



不会有纠纷——应该吧。



我默默思索。坐在老板为我加热的蛤蜊巧达汤前,我逐一回想九月公车劫持案后的每一件事。



坂本确实不太对劲,甚至对前野不假辞色,顶撞田中,对早川多惠则是冷嘲热讽,有时会破口大骂,冷漠地闹脾气。



他开始变成这样,正确来说是何时?



我们本来就不是朋友,是在公车劫持事件中认识。要看清什么是那个人的本性、什么是变化,相当困难。但我们是何时察觉坂本与当初不太一样?是收到钱的时候吗?是我提出调查钱的来源才能收下的时候吗?



当时他陷入天人交战,或许是想保持形象,对调查表现得很积极。



他的眼神变得阴沉,态度变得冰冷消极,是不是在渐渐看出「暮木一光」与日商新天地协会关系后 ?



那时我们透过电话和简讯,一点一滴报告彼此的调查成果。我调查暮木老人,坂本和前野档调査「京SUPER」,柴野司机边检查身边有没有暮木一光的影子,并努力联络上迫田美和子。我们的调査一步一步前进。前进——再前进——



不,在那个阶段,只有我的调查有进展。我试着透过调查暮木老人指名的三个人身分,来厘清老人的真实身分与意图。



过程中,坂本愈来愈消极。



完全就是「消极」。他是不是有不能告诉我们的秘密?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秘密,连对前野也不能透露的秘密。



据说,九月的公车劫持事件刚结束,他向前野吐露过心声:真的会收到赔偿金吗?前野生气地骂他太不庄重,令他消沉不已,但仍渴望拥有那笔钱。事件落幕后第三天,报导揭露暮木老人的身世,他大失所望。老爷爷不是有钱人,赔偿金的事是骗人的,世上才没那么美好的事。



金钱纠纷。与他发生争吵的朋友。他在就职的清洁公司遇上的麻烦。如果有一笔钱,就能重读大学,让人生重来的愿望。



——姓氏只差一个字,境遇却是天差地远。



坂本看着英姿飒爽的桥本真佐彦,喃喃自语。



一个想法掠过我的胸口。那并非单纯的灵机一闪,而是从以前就在那里。一直在脑中潜伏萌芽,只是我从未细想。



金钱纠纷。



电视画面没动静。我兀自沉思时,山藤警部的身影消失。



我打给前野,她立刻接听,但说「请等一下」,似乎换了个地方。



「喂?呃,还有警察留下监视,所以我走到庭院。」



那正好。「前野,庭院还有坂本用过的铁罐吗?」



「应该有。」



「里面的灰烬呢?」



「警方拿去调査。」



晚一步吗?我急忙思考。



「那你可以看看坂本的房间,或是家里的垃圾桶吗?不是可燃垃圾,而是不可燃垃圾。我想应该有样本或是档案之类的东西,也许体积还要更大。」



「更大?」



「对,好比比净水器。你能帮忙问问坂本的祖父吗?这一个月之间,坂本有没有购买这类东西,囤积在家里?」



我挂断电话静待。公车劫持事件的现场陷入胶着,没看到山藤警部的人影,现场连线的记者也一直在重复相同的话。



前野打电话过来。「杉村先生。」



「找到了吗?」



「有一本很奇怪——该说很奇怪吗?有一本相当豪华的档案被丢在垃圾桶,坂本的爷爷没有看过这种东西。」



我的背脊窜过一阵恶寒,「怎样的档案?」



「封面看起来像皮革——是人造皮吗?里面是空的。」



被坂本烧掉了。



「封面上写什么?」



「我看一下,呃……《菁英事业手册》。」



老板很惊讶,因为我哆嗦了一下。



「上面有没有企业名称?」



前野结结巴巴地念:「美丽&健康&幸福 宫间有限公司。」



公司名称听起来简直像个玩笑,所以才会留存在我的记忆一隅。我在调査的时候看到过。



不是在暮木老人的调査中,而是一开始关于足立则生与高越胜巳的调査。



高越胜巳任职的健康食品贩售公司,涉嫌夸大广告与违反药事法。遭足立则生威胁揭发诈欺师身分的高越胜巳,现下仍不学乖,在这种可疑的公司任职牟利。当时我为了进一步了解健康食品及化妆品的通贩和邮购,看了几个整理网站,以及似乎能做为参考的新闻网站,发现「美丽&健康&幸福 宫间有限公司」。



除了进口化妆品及健康食品,这家公司也贩卖号称具有提升肌力与瘦身效果的小型健身器材。



有人控诉这款器材毫无效果,告上法院。此外,这家公司采取会员制,对业绩良好的亲友会员设有奖励制度。虽然规模与贩卖的商品不同,却是日商新天地协会的同类。没错,所以我在浏览日商新天地协会的相关网站时,才会在讨论串「感觉下次就是这里要被抓了」看到这家企业的名字。



坂本有那里的档案。而《事业手册》、《会员手册》,都是这类组织发给新会员的指南手册典型的名称。



「前野,」我重新握紧手机,慢慢地问。「听说前天坂本在离家出走前和朋友吵架,你知道那些朋友是谁吗?」



「小启的妈妈也问过我……」



可能是我的语气造成前野不安,她的话声变得微弱。



「有一个叫熊井。」



「你认识的人吗?」



「是小启的大学朋友。」



前野、坂本和熊井三人一起去过居酒屋几次。



「他很好相处,我不敢相信他会和小启吵架。」



「你知道那个人的手机号码吗?」



「——知道。」



我以手势要求,老板随即递来纸笔。



「前野,」我对着电话叮嘱:「除非警方——也许是山藤警部,要求你说服坂本,否则你不可以离开那里。请你和坂本的爷爷留在屋里。不可以依自己的判断跑去现场附近,也不可以联络坂本,明白吗?」



「杉村先生……」



「明白吗?」



「——我明白了。」



我挂断电话,立刻打给熊井。由于是陌生的号码,不晓得是不是心生警戒,对方迟迟没接听。拜托,拜托接电话吧。



「喂?」



「你是熊井吗?」



「是……」



老板目瞪口呆地看着,我重新在厨房的高脚凳坐正。



「抱歉突然打电话给你,我叫杉村,在九月海线高速客运的公车劫持事件里,和坂本一起成为人质。」



啊,电话另一头传来惊呼。



「我们在寻找说服坂本的材料,想劝他投降。我想请教一下,前天和坂本发生争吵的是你吗?」



唔,是啦……含糊的话声传来。



「你们争吵的原因,是为了宫间有限公司吗?坂本曾经邀你加入会员,或是央求你购买商品吗?」



一阵沉默。



「刚刚警方才问过我一样的问题。」



我闭上眼睛。



「我是跟坂本一起加入会员的。」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九月底吧。一股五万圆,所以我出十万。坂本买一股。」



个性敦厚的熊井,说话有些含糊不清。



「是坂本邀你加入的吗?」



「原本是他还在上大学的时候,社圑学长邀他的,后来就没下文。可是,最近他才又想起似地跟我提,说他仔细调查过,绝对会赚。」



原来是这么回事,坂本从以前就有牵连。



不过,当时他并没有抓住这个赚钱机会。公车劫持事件时,暮木老人提起巨额赔偿金,他忽然做起美梦,而这个美梦在老人死后三天,由于老人身无分文的报导瞬间破灭,于是他想起这件事。



「那家伙满投入的,努力寻找新会员,但这阵子忽然冷却。大概是这个星期初,他突然跑来我家,塞十万圆给我,说就这样结束一切吧。」



「叫你退出宫间的会员?」



「是的。我问他理由,他说那是诈骗集团。我因为邀研究室的朋友加入,丢脸丢大了,所以跟那个朋友一起去找坂本谈判,可是那家伙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我们才吵起来。」



熊本还在说话,但我道声谢,挂断电话。冷汗泉涌而出,我用手拭汗,闭上眼睛。



「杉村先生,你不要紧吧?」



电视传来现场记者的报导:歹徒要求热飮和餐点——



这是诈欺师的钱。大叔,诈欺师的钱怎么能拿?坂本的话声在耳畔复苏。



那看起来像是在责怪暮木一光、羽田光昭,其实是呐喊,是坂本的告白。我也是诈欺师!我干了一样的坏事!我是一丘之貉!



手机骤响,我和老板都吓得跳起来。



「喂?」



「杉村三郎先生吗?」



是忘也忘不了的山藤警部话声。



「抱歉,突然打去。你知道目前发生的事件吗?」



「是的,我在看电视。」



「你认识坂本启吧?」



「那起事件后,我们有联络。」



一阵空白。



「嫌犯坂本现在劫持人质,据守在公车里。他刚才提出要求,希望警方找出一名人物。」



我紧紧握住空着的手。



「是一个叫御厨尚宪的人。你听过这个名字吗?」



我无法回话。



「其实在你之前,我依序联络那起公车劫持事件的相关人士。我请田中先生和柴野司机到警署,等一下前野小姐就会过来吧。我们也联络到迫田女士的女儿。」



「——这样啊。」



「大家都知道那个叫御厨的人,但详情要我们问你。」



换句话说,人质伙伴一致同意交给我决定该怎么做。



我能怎么做?



「警部。」



「是。」



「很抱歉,我不能透露。」



我坐着一阵哆嗦,抢在警部出声前一口气说下去:



「但我能找到这个人,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吗?」



语毕,我不只切断通话,还关闭电源。然后,我向老板要求:方便借我车子吗?



「你这人啊,居然叫我借你车子?厚脸皮也该有个限度。」



老板的爱车是部破宾士车。此刻,他坐在驾驶座拱着肩膀握紧方向盘。



「这家伙跟我一起度过波澜起伏的人生,我们是一心同体,比我老婆重要。居然叫我借人?」



「对不起,我认错,请不要开太快。」



「你不是很急吗?」



「万一出车祸可不妙,对老阁的太太也过意不去。」



「咦,没提过我单身吗?」



「你刚刚不是说,这部车子比老婆重要?」



「所以离婚了啊。」



关越高速公路十分空旷。返乡车潮尚未涌现,是不幸中的大幸。



「我的事不重要。」老板觑着我。「你是不是应该先联络要去碰面的对象?」



坐在副驾驶座的我握紧手机,「应该吧。」



「那就快打电话。」



「如果打电话,那个人可能会逃走。」



早川多惠仅仅是执行青梅竹马阿光的遗言。她一定不想卷进这种麻烦,揭发自己做的事吧。



但我能依赖的,还是只有那个可爱的老奶奶。



手机响起,是园田瑛子打来的。「到底出什么事?」



她劈头就骂我。虽然不到吵闹,但她所在的地方似乎颇热闹。背后有人声,及细微的音乐声。



「你看到电视新闻了?」



「我完全不知道好吗?我在KTV包厢唱歌。」



我觉得这样就好。



「请继续欢唱吧。」



「哪唱得下去?刚才山藤警部打电话来。」



「那你现在要去海风警署吗?」



「我该过去吗?」



「不,总编没有这个义务。」



园田瑛子什么都不知情。



「我一头雾水,所以告诉警部与我无关。」



「这样就好。你在跟谁唱歌?」



停顿片刻,总编冷冷回答:「以前当劳联委员时的朋友。」



「如果是现下还在当委员的人,请代我致意,谢谢他们多方照顾。」



「杉村先生,你在哪里?」



我没答复,挂断电话。



菜穗子传两则简讯来。



「平静下来后,请联络我。」



紧接着的一则是:「父亲说不管出什么事,务必冷静行动。」



我再三重读这则简讯,关掉手机电源。



车上广播新闻一直在传达公车劫持事件的状况,没有特别的进展。坂本提出的要求细节,及御厨尚宪的名字,都还没有出现在报导中。



破宾士驶下关越高速公路,进入县道。老板开得飞快。



汽车导航通知接近目的地,车速减缓。畑中前原的城鎭,和那天晚上一样处在寂静中。「大好评热销中」的招牌沉入黑暗看不见,但超商的灯光显得格外明亮。圣诞节蛋糕和炸鸡的宣传立旗在夜风中摇摆。



「那家店吗?」



「停车场在马路对面。」



隔着玻璃,看得见坐在收银台的早川多惠。不只老妇人,还有别人。



「可以请你在车上等吗?」



「你一个人不要紧吗?」



「对方是个可爱的老奶奶。」



我走下宾士车,脚步沉重,真想掉头回去。其实内心也觉得应该回去。前往海风警署吧,随便找个理由向山藤警部搪塞就行。



搪塞。怎么塘塞?就算我能打马虎眼,也没办法模糊坂本的话,和他切实的要求。



或者他——



我想到那个可能性,用跑的穿过斑马线。不能回头。



还没到超商入口,早川多惠就发现我。以圣诞节色彩装点得气氛欢欣的店内,那张脸苍白得像天上被扯下来的满月。



老妇人身边站着一个面容肖似她的男子。大概跟我同年代,是早川家的长男。早川多惠注视着走近的我。长男流露担心、不安与愤怒的眼神,交互看着母亲和我。



他先出声:「欢迎光临——」



我摇摇头。我不是客人,我不是客人啊。



我在收银台前停步,深深行礼。



「良夫,就是这位先生。」



早川多惠双手抓着柜台边缘。老妇人的儿子良夫盯着我,缓缓站起。



「非常抱歉。」我低着头,「如果能够,我不想给早川女士添麻烦。」



没有回应,早川多惠保持沉默。



「妈。」早川良夫唤道。然后,他问:「你找我妈有事吗?」



我抬头望着他。「我……」



「不必,你们是哪里的什么人,妈都告诉我了。」



我很惊讶。早川多惠俯下苍白如明月的脸。



「全是阿光害的吧?」



她像在喃喃自语。



「阿光干的事,害得那个年轻人失常,对吧?」



店里没有广播或电视的声音,但后方有一台笔电,荧幕上映出被黄光照亮的海线高速客运公车。



早川多惠泪眼盈眶。她低着头,触碰儿子的手。



「你们也是,我对不起你们。」



早川良夫的鼻翼翕张。



他年迈的母亲对我说:「我猜你一定会来。」



所以她在店里等我。她得知坂本劫持公车的新闻后,向宝贝儿子坦承内情,然后静待我——或是警察上门。



「各位——不,杉村先生不可能抛下那个年轻人。他提出什么要求?」



「报导有说吗?」



早川多惠摇摇头。「但杉村先生知道吧?他想要做什么?他像那样引起媒体注意,是打算把阿光的所作所为全部公诸于世吗?」



如果是那样还好。



「坂本要求警方找出御厨先生。」



老妇人的身体顿时瘫软。她的手放开柜台,蜷曲的背落在椅上。



「御厨先生……已不在世上……我不是提过?他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坂本明白。但是对他来说,那样还不够。」



不能让御厨尚宪安详地走掉,这样他无法气消。他要揭开一切,否则不能甘心。坂本无法原谅,他无法原谅御厨、羽田光昭,还有他自己,及想要将事情掩盖起来的我们这些人质。



因为坂本不再是单纯的人质。他堕落成御厨、羽田的同党。他无法不去揭穿同样狼狈为奸的诈欺师的罪行。



我简述宫间有限公司的不法勾当,还有坂本烧掉万圆钞票,对他邀请加入会员的朋友们说了些什么。



早川良夫搂住母亲的肩膀,像要护住她。



「宫间有限公司的事,不是早川女士的责任。我们应该更早发现。」



早川多惠靠着儿子的臂膀,缓缓摇头。「不,是阿光和我害的。都怪阿光提起巨额赔偿金,都怪我不该太慢把钱寄出去。」



我是怕了啊——老妇人发出哭声。「我原本想毁约,假装没这回事。阿光说只要他死掉,一星期过后,报导就会退烧,警方也会收手。所以,等到那时候再寄钱给大家就没问题。然而,我心生恐惧,拖拖拉拉的。」



不是妈的错,早川良夫低喃。在短时间内听到这么多事,现在又接收到新的讯息,他肯定脑袋一片混乱。他环住母亲肩膀的手,指尖颤抖着。



「坂本不会伤害人质。」



他想清算的是自己。



「他打算揭开事实,然后就此消失。我无论如何都想阻止他。因为还是能重新来过的。」



早川多惠的手覆住儿子的手,抬起头看我。我迎向她的目光,开口:



「请告诉我,御厨在哪里?你应该知道吧?」



御厨尚宪的遗体在哪里?



「为什么……我会知道?」



「羽田先生应该会告诉你。不可能只告诉你他杀了御厨,却不告诉你遗体藏在哪里。」



这样只会徒然搅乱早川多惠的心。



「这个国家看似辽阔,实则狭小。不管是在偏僻的山区或海中、湖里,都可能找到尸体引发轩然大波。我不认为羽田光昭会冒这种险。」



无论是本名或假名,只要御厨的遗体被发现,警方迟早会查出他的身分。遗体会道出一切,包括外表特征、遗物、齿痕、DNA。如果御厨有家人,也可能报案失踪,请求警方协寻。



只要查出身分,迟早会发现御厨和羽田的关联。查到羽田,就能直接连结到与羽田光昭亲近的早川多惠。



「羽田先生大概是说,御厨的遗体他亲手处理掉,藏在某地方,绝不会被任何人发现,所以你可以放心。不是沉入海里,或弃尸在某处这样模糊的说法,他应该只对你一个人坦白,告诉你尸体葬在某个你可以放心的地方。」



老妇人闭上眼,缩起身子。她紧抓住儿子的手。



「上次坂本在场的时候,我应该问出这些的,应该亲眼确认的。」



之所以没那么做,纯粹是我想要结束这件事。我觉得就算不管御厨这个人,也可以结束了。



「羽田先生和御厨那么亲近,把他邀到无人之处,下手杀他,到这里都能一个人完成吧。但尸体很难处理,光搬运就是件大工程,要掩埋也非常辛苦。那必须是熟悉的土地,不必大费周章,便可藏尸的地点。羽田先生是不是一开始就准备好这样一个地点?」



妈——早川良夫挨近母亲,「真的像这个人说的吗?妈,你真的知道吗?」



「对不起,良夫。」



这家店不行了,老妇人哭泣。



「都怪我太傻。」



「没错,妈太傻。」儿子的眼眶通红。「我不是叫你不要再跟羽田叔叔来往?那个叔叔不是什么好东西。」



「所以我才不想抛弃阿光啊!就因为大家都说阿光不是好东西。」



「早川先生,」我向良夫解释:「令堂跟公车劫持事件没关系,当然和杀人也毫无关联,她只是听从羽田光昭的请求而已。她甚至不知道羽田光昭是不是认真的。」



「你在说什么?」



早川良夫语带责怪,我振奋地回答:



「我的意思是,令堂没做任何必须受罚的事。身世孤寂的青梅竹马说出一个破天荒的计划,而她只是温柔地搭腔聆听而已。」



「可是,把钱寄给你们的是我妈啊!」



「那也只是照着阿光的遗言去做而已。没想到他真的犯下公车劫持事件,然后自杀。接着,令堂这才知道阿光的遗言——我想多少补偿一下在事件中蒙受麻烦的人,请替我送钱给他们。得知这番遗言是发自真心的,所以照着他的请托做罢了。那笔钱是羽田光昭的财产,不是来历可疑的钱,是他的积蓄。」



早川良夫颤抖的手用力抱紧母亲的肩膀。



「你也不晓得御厨的遗体在哪里。是我査到,向你询问,然后我自行去确定。当成这样就好。你对于阿光杀害御厨一事半信半疑。阿光这人老爱把话说得天花乱坠,你总是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而且你很害怕,不想去确定。就当成这样吧。」



我不会让这家店受到影响——我说。「我保证。」



早川多惠甩开儿子的手,抓住旁边的拐杖。



「应该是墓地。」她挣扎着想站起。「是一座叫照心寺的寺院墓地。阿光家人的墓就在那里。」



「地点在哪里?」



「之前我带你们去过家庭餐厅吧?从那条路继续北上,越过一座丘陵,就在另一边。我带你过去。」她双手抓住拐杖望着我。「这一带的人从以前就习惯盖很大的墓,用来放骨灰坛的石室也很大,非常大。」



我用力点头。「我知道了,所以不用带路。」



「我去。」早川良夫自告奋勇。



「早川先生也不行。请陪在母亲身边,我一个人就够了。」



他咬上来似地反驳:「不,那墓区非常大,你也没有在夜里上山的经验吧?你找不到的,我带路。」



接着,他忽然垮下肩膀,回望哭成泪人的母亲。「可以吧,妈?」



「——对不起。」



早川良夫像个倔强的孩子般笑道:



「真是的,就是不听我的话,才会变成这样。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可是,早川女士——」



我的担忧被看透。早川多惠放回拐杖,坚强地保证:



「我没事,绝不会动什么傻念头。我会在这里等着。」



我定定注视她的双眼。



「那不好意思,借用一下令公子。我们开车过来的。」



早川良夫从柜台底下取出大型手电筒。



「走吧。」



我们一起跑向停车场。老板从驾驶座猛地直起身子,早川良夫吓一跳。我急忙介绍:「这个人是我朋友,跟事件没关系。」



早川良夫点点头,坐上副驾驶座,老板瞪大眼。「这位是?」



「我是汽车导航,不用介意我。」早川良夫回答。



「这样啊。那我是这辆车的自动驾驶装置,不用介意我。」



当地人的话确实该听。从那间家庭餐厅开进旁边的路,一上坡后,四下就落入一片漆黑。杂木林中,有条宽度勉强可供两车交会的路。路灯稀疏,光线也很微弱。没有半个号志,处处竖立着反射镜和路标,但得靠近才看得见。



「那边右转。」



早川良夫明确下达指示,望着前方说:「你上个月也来过吧?」



「是的,来见令堂。」



「听说有客人来找我妈,样子有些不太寻常。」



是加奈。



「我一直很担心,有股不好的预感。」



他自言自语般低喃。



「九月发生事件的时候,报上有歹徒的肖像画。我一看到,就认出那是羽田叔叔。」



路况非常糟,破宾士顚簸得相当厉害。



「可是,妈却否认。」



「你见过羽田先生?」



「他来我们家时,我至少会打声招呼。他以前似乎帮助过我们家。」



是阿光靠三寸不烂之舌保住那家店的事。



「在当地,几乎没有人认得羽田叔叔。大概只有我们家的人知道他吧。」



「这样啊……」



「妈很生气,坚称歹徒不是阿光,名字又不一样,反倒让我更在意。」



但是也不能怎么样,他继续道。「我妈很顽固,从以前就是。她口风很牢,一旦决定做什么,就会坚持到底。」



车头灯中浮现「照心寺」三个字,是白底看板上清楚的黑字。



「墓地入口在更前面,停在这里较妥当。」



在我制止之前,老板也下车。「我可不想在这种鬼地方一个人看车子。」



拿着大型手电筒的早川良夫领头,我们踏入深夜的墓地。那的确是一片广阔的墓园。路面没有铺水泥或柏油,高低差剧烈。下雨可能会滑倒的地方铺了木板,处处杂草丛生。



「每座墓都好大。」



老板不禁感叹。每一处墓所随便都有三坪以上的面积,各别以石墙围绕,里面聚集复数墓碑。



「我爸的墓也在这里。」早川良夫踩着笃定的步伐,在黑暗中前进。「将亲近的家属的墓地放在同一区,是这个地方的习惯。可是,只有羽田叔叔的家……」



毕竟是那样过世的——他压低声音。



「从羽田一族的墓地被赶出来,位在角落。」



只有阿光的父母和哥哥三个人。



「我妈一到彼岸节【注:彼岸是春分及秋分的前后七天,日本人会在这个时期扫墓】,都一定会来扫墓。可能是羽田叔叔拜托的吧。」



即使羽田光昭没拜托,她也会这么做吧。



「就是这里。」



早川良夫举起手电筒。真的在墓区外围,杂木林紧贴在后方。



一样是一座大墓。周围的石墙低矮,不到我的膝盖。在约一坪大的墓地内,只有一座墓碑。是由约一人围抱的花岗岩堆砌而成,微微向右倾斜。这里是斜坡。



「羽田家之墓。」



老板念出声,呼吸变白浮起。



「墓碑是很豪华,但一点装饰也没有,仿佛是荒原中的一栋屋子。」



呈三段堆砌的花岗岩最底下的部分,有石室的盖子。上面刻有应是羽田家的家纹。尺寸约为半张榻榻米大。我一阵颤抖。



早川良夫举着手电筒,也不敢动弹。老板对着墓碑轻轻合掌膜拜后,弯身捜寻周围,然后出声。



「羽田大吉、良子、光廷。」他念出墓碑上雕刻的名字。「还刻有光昭的名字,是一家四口的墓呢。」



我颇为诧异。「过世的是他的父母和哥哥,光昭还活着啊。」



不,直到今年九月前还活着。我回望早川良夫。他在手电筒的光圈外垂下视线。



老板在墓碑后说:「可是,这些字应该是在同一个时期刻上去的。方便照一下这边吗?」



早川良夫上前挪动手电筒,小声补充:「我妈说,这是羽田叔叔的叔公干的。」



是羽田家的三人葬身火窟后,继承遗产,收养光昭的人。



「他说只有光昭一个人被留下来太可怜,先帮他把名字刻上去。」



语气非常不齿。



「这对留下来的孩子根本太残忍。」



「……就是啊。」



仿佛在诅咒他快点死掉,一起埋进这里。不,那等于是在说:你也应该死掉埋在这里的,居然活下来。



「在其他地方,我从没听过有人这样做。」老板站起,拍拍长裤膝盖。「这做法实在令人作恶。」



我脑中浮现的不是「暮木一光」的脸。耳朵深处也没听见他流畅的辩论,更听不见早川多惠自述身世的话声。



我想起来的,是未曾谋面的古猿庵告诉我的,日商新天地协会代表小羽雅次郎的人生。



因为父亲的丑闻,小羽被赶出故乡。他被故乡憎恨,也憎恨着故乡。他的人生目标,就是要让拿石头扔他的那伙人刮目相看。



年幼的羽田光昭,在这块墓碑上看到什么?应该保护他、扶养他的人,在这块墓碑上刻下他的名字。你应该也一起埋在底下,你是个没人要的孩子。那个时候,羽田光昭的人生就被囚禁在这块墓碑下。



羽田光昭与小羽雅次郎是猎人与猎物的关系,是只有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但他们的邂逅全是巧合吗?只有利益彼此吸引吗?



不仅仅小羽雅次郎而已。相互欺骗的人,是否从彼此身上感觉到相同的气味?对于自己无力扭转的命运的憎恨、对不肯接纳自己的社会的愤怒、对自己无福拥有的美好人生的憧憬。即使没浮现在意识表面,这阴暗的引力,也将骗子与制造骗子的人牵引在一起——



羽田光昭早随着父母及哥哥死去。留在世上呼吸行走的是他的空壳。他并不是被濒死体验改变,而是寻回原本的面貌。



「要打开这里吧?」



老板蹲在石室的盖子前,仰头问我。我点点头,走上前。



石室的盖子很难移动。但是两人合力搬挪,便一下往旁边滑开,害老板差点跌跤。



「请照亮里面。」



光圏上下移动,是早川良夫在发抖。我从他手中接过手电筒。



「抱歉。」



他低喃着,别开脸。



不费吹灰之力。白色强光一下就照到衣物般的东西,是西装袖子。我卷起外套袖子,把手伸进石室,摸索抓住,试着拉动。那东西发出沙沙声响。



看到头发,还有底下的白骨,及空出大洞的眼窝。



或许是气温寒冷的缘故,没闻到腐臭,只觉得灰尘味颇重。遗体似乎有一半木乃伊化。虽然看不出体格,但御厨尚宪应该不是个壮硕的人,掀起袖子露出的臂骨很细。



「还真的找到啊。」老板出声。



在辽阔墓区的角落,除了羽田光昭和早川多惠之外,没人来参拜的坟墓,不可能有人发现。如果是三更半夜,要背着遗体偷偷过来,也不是难事吧。



羽田光昭在人生落幕之际,将一同走过错误道路的伙伴,葬送在自己被囚禁的地方。



我把手电筒交给老板,取出手机,迅速拍几张照片,传送到坂本的手机信箱。



我站起身,慢慢数到五十,拨打他的手机。



铃声响起,很快就停歇。



「坂本,我是杉村。」



北风吹过伸手不见五指的坟墓,喧闹的杂木林搅乱黑暗。



「找到御厨的遗体。」



传给你了,我说。



「亲眼确认,然后投降吧。继续做这种事,也没有意义。」



没有回应,但听得到细微的呼吸声。或者那只是风声?



「你听得到吧?」



坂本的话声沙哑:「你在哪里?」



「在羽田光昭家人沉眠的墓地。御厨的遗体就在放骨灰坛的石室,你看看照片吧。」



「你是怎么——」



「上次一起拜访早川女士,我就猜到了。那时候应该确认一下。」



抱歉,我说。



「必须揭开一切才行。」坂本出声。



「嗯,没错。」



「就算他已死,也不能原谏他。」



「嗯,没错。」



「羽田老爷爷做的事,跟那个叫葛原的人不是没两样吗?」



「嗯,没错。」



「得把一切都公诸于世才行!」



坂本大叫。



「不能放任不管!要斩草除根!」



我知道坂本在哭。



「放走人质,从公车下来吧。结束了。」



羽田光昭的诅咒解除。那个老人自以为是赎罪与祝福而留下的诅咒。



名为金钱的诅咒。



坂本的呼吸声变得粗重。



「我要揭开一切,说出全部真相!我要把真正邪恶的人拖出来!那是个污水坑,所以要连底部都彻底清干净!」



像小孩子吵架,他一个劲叫喊。



「放他们逃走,又会重蹈覆辙。又会有人掉进那个污水坑。」



「我知道。我看到宫间有限公司的事业手册。」



坂本顿时沉默,仿佛倒呑一口气。



「杉村先生。」



我也是同类,他自白道。



「我也是个诈欺师。」



「你是被害者。你是被骗了。」



「——我想要钱。」



「嗯,我知道。」



社团学长邀约时,坂本并未受到吸引。他开始心动,是因为在公车劫持事件中听到羽田光昭提起赔偿金。



那是画上的大饼。但是,听在认真想要人生重新来过,因而渴望金钱的坂本耳里,那就像个甜美的梦。假如真的能拿到赔偿金——他目眩神摇起来。



然后,「暮木老人」死去,警方查出他其实是个身无分文的老人。在那个时间点,这是正确的讯息。



一度陷入美梦的坂本,不知多么失望。果然是骗人的吗?那个老爷爷并不是有钱人。当下坂本应该要表现得更潇洒,他却忍不住向前野抱怨,就是失望到这种地步。



要是有钱就好了。只是漫然这么想,坂本也不会被迷惑吧。然而,尝到突如其来的美梦滋味,他的心灵防御变得脆弱。



「杉村先生,我……」



「嗯。」



「甚至去邀齐木先生。」



「他是谁?」



「清洁公司的上司,他一直很照顾我。」



是在坂本蒙上窃盗嫌疑时,为他讲话的人。



「我游说齐木先生,强调这是很棒的生意,绝对会赚。他笑了。我继续说服,他的表情愈来愈困扰。」



坂本半是哭半是笑。他在嘲笑自己。



「公司的人说,拿到奖励金最快的方法,就是找认识的人加入。只要邀朋友加入会员就能分红。」



所以我还找上齐木先生——



「我居然想骗那么好的人。」



「你并没有骗人的意图。」



「我就是想骗他!」



在公车里激动不已,抓着手机哭喊的坂本,肯定让人质惊惧不已,也许警方会决定攻坚。我努力挤出温柔的声音。



「坂本,投降吧。」不可以死,我劝道。「你打算一死了之,对吧?」



没有回答。



「不可以的。不可以一死了之。这样做,才是重蹈羽田光昭的覆辙。你不是说,暮木老爷爷做错了吗?」



坂本颤抖的细语传来:「我完了。」



「胡扯,还是能重来的。不管身陷何种深渊,人生都能重来。」



我想起足立则生,想起他雀跃的简讯文字:国中生的派报同事,建议我可以买拉炮去参加派对。



「大家都在担心你。不只是我们,你的家人也在等你回去。接下来的事就交给警方吧。遗体找到了,警方会査出御厨的真实身分。」



坂本语带哭声。



「对不起。」



他在道歉。



「都怪我,把一切都搞砸。我会害大家被抓。」



「那可不一定,我们只是没说出收到赔偿金的事。」



「迫田老奶奶的钱会被没收吧。」



「我们一起支援她吧。」我提议。「人质伙伴交给我决定该怎么做。因为大家都想救你。因为比起钱,你的性命更重要。」



「居然为我这种人……」



「我们是伙伴啊。」



对不起,我说。



「你一直独自默默承担,我应该更早注意到宫间公司的事。」



「可是,那是我自己的责任……」



「你还年轻,还是个人生菜鸟啊。你涉世未深,总会有掉进陷阱的时候。」



老板蹲在石室前,「嗯、嗯」地点着头。



「芽衣在哭。」这话也许很卑鄙。「不可以再害她继续哭下去。」



好——电话另一头应道。



「我要挂电话了。你立刻联络山藤警部,大家都在海风警署。」



「他们在这里。」坂本回答。「刚才到公车旁边来了。」



「这样啊……」



「她说『小启,不可以』。她哭着叫我下车。」



「芽衣说的没错。你能做到吧?」



他好像又应一声「是」。我放下手机。坂本先挂断了。



「要在这里等吗?」



早川良夫问,脸色冻得苍白。



「为了维持现场,我们得待在这里吗?」



「至少回车上吧,我也想听新闻。」



三人折返来时路。穿越黑夜深渊,回到破宾士上。



「我妈会被警方逼供吗?」



「我会好好解释,不会让事情变成那样。」



老板发动引擎,打开暖气。三人的身子还没暖和,广播就传来坂本投降的消息。



他和人质都平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