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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蝉玉琀与红信石(三)


朱心堂在外人眼里或是个最诡异不过的所在,甚至连那些鬼魅魍魉提到朱心堂恐也有所忌惮,按说确是个古怪又骇人的地方,可在我心里却不一样,朱心堂的招牌里有师父的姓氏,有我的名字,铺子里有我最亲近的人,于我,便是家一般,最依赖,最珍惜不过的地方,何来的怪异。

我心里有这套说法,口中却没说,只是端起桌上的一盏油灯,在屋子里四下扫看。

屋子正如王满所说,还算得干净齐整,桌椅等物粗简朴实,倒也样样俱全。我将油灯转向床榻,最简易的拔步床,被褥虽有,却散着一股子霉味。可这床……只有一张,我对着那张床站着发怔。

门上响起两声细弱的叩门声,我的注意力从床榻转向了门边。

“进来罢,门未上锁。”师父答应道。

门外的动静不见了,静默了好一会儿,轻轻的一声“吱呀”,一扇门动了一动,似乎是被推开了极细的一道缝。

我注视着屋门,陡然紧张起来,毛发几乎都要倒竖起来。

门上“吱呀”又是一声,门缝被推开得更大了些,一颗小小的脑袋从门缝探了进来,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好奇地看看师父,又看看我,忽而腼腆地一笑。

我抚了抚胸口,舒了口气,原是一个五六岁的小丫头,扎着两个圆圆的小髻,腮帮子鼓鼓的,嘟着小嘴,煞是有趣,只是面色不太好,苍白无光。

“你是大夫么?”她一半身子在门外,一半身子探入门内,奶声奶气,又故作大人的神态问道。

“我是个卖药的。”师父笑着逗她:“你是哪家的娃娃?”

小女娃轻易就被问住了,歪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嗯……我是我爹爹阿娘家的。”她许是觉得答得还不算贴切,随后又补道:“也是我阿翁家的。”

这小女娃真逗,我忍不住笑了声,招手唤她进来。可她站在门外摇了摇头,双手叉腰,严肃地问道:“卖药的是谁?是恶鬼么?”

我一阵悚然,联想到这村子的古怪之处,忽然被提点一般:这村子,莫不是教什么邪祟侵袭了罢?只不知这小女娃口里的“恶鬼”是个什么妖物。

“二英!”有人在女娃身后喝止了她,声音听着耳熟。

半开半阖的门被轻轻推开,王满提着食盒出现在小女娃身后,赔笑道:“丫头还小,不懂事儿,成日胡言乱语,有的没的浑说一气,朱先生莫理会。”说着他将小女娃拉到自己身后,提着食盒进了屋子。

师父谅解地冲他笑笑,“童言无忌么,无妨无妨。”

小女娃跟着王满进了屋,搂抱着他的大腿,躲在后头悄悄地打量我们。

“这孩子是我的小孙女儿,年纪小,家里娇惯,又上不得台面。”王满一面将食盒摆上桌,一面伸手去拉身后的小女娃:“归家去,找你阿娘去,阿翁这儿有正经事要与朱先生商议。”

那小女娃拧着身子不愿意,带着哭腔嘟囔道:“我不去,不去,阿娘肚子疼,看着怕人。”

师父的眉心一聚,倏忽又舒展开:“不碍事的,孩子小,莫要唬着了。”言罢他向我吩咐道:“阿心,你带着她顽,我与王里正说话。”

师父鲜少理会人情世故,眼下他劝解王满的几句话,倒使我觉得他有意要将那名唤二英的小女娃留下,又特意嘱咐了我领着她顽,我跟着师父久了,一个眼神一句话,我立时就能明白他的用意。

于是我将那小女娃领到一旁,柔声哄道:“你叫二英?”

女娃戒备地看了我一会儿,点头道:“姊姊生的好看,一定不是恶鬼。”

我瞥了王满一眼,他正愁苦满怀地与师父说话,未曾留意我与他孙女儿在屋子一角戏耍。

我正犹豫着是否要向二英问清楚“恶鬼”是什么,突然就听得王满“啊”地叫了一声,这一声虽然已极力克制在嗓子眼里,但我还是能听出他声音里难当的痛楚。

二英往我身后躲了躲,伸出一根小手指,惊恐道:“阿翁肚子痛了,姊姊不是大夫么,快救救阿翁罢。”

我疾步走到师父身旁,本要伸手去扶屈膝匍匐在地的王满,可他见我伸来的手臂,竟往一旁躲了躲。我心里疑惑,还待要去搀扶,他忍痛咬牙道:“姑娘不必……我,我忍过这一时便好。”

我自思量着,他虽是个村夫,到底也是个里正,大约心里存着男女大防的礼教,不要我搀扶,也是为我着想。为了不使他剧痛之余更添难堪,我还是让到了一旁,由师父亲自来诊看。

师父俯下身,并不号脉观色,也不用银针扎穴,只是探手捂住了他的关元。捂了一会儿,王满紧皱着的眉头松开了些许,几乎要拧在一处的五官也放开了,他不必再咬紧牙关强抑疼痛,便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儿。

二英畏缩在床架子后头,一脸紧张地望着她阿翁神情的变化。我既帮不上什么,便回到二英身旁,蹲下身子安慰道:“我师父是顶厉害的大夫,阿翁有他治病,定然错不了。”

她将信将疑,望望我的眼睛,望望王满,再望望师父,终是从拔步床架后头慢吞吞地走出来,我伸手想去携她的手,她却一扭身子不教我牵。

“姊姊,大伙儿都会肚子痛,阿翁、爹爹、阿娘、阿兄,还有隔壁的妞妞一家,都会肚子痛呢。”二英站在我身边,悄悄地同我说道。

“姊姊知道,这才来了王村呀。”我顺势瞄了一眼余痛未消的王满,低声哄道:“姊姊的师父最是厉害,什么样的恶鬼见了他都骇怕,二英莫怕,告诉姊姊,是什么样的恶鬼?姊姊好与师父将它拿住了,再不许它来吓唬二英。”

二英盯着我的脸,探究地凝视了好一阵,最终决定信我,好似肯定我一般,认真地点点头:“我也没见过恶鬼,可是它来了,屋子、地全都摇晃起来,它叫得好吓人,阿娘说它还会抓走我们。”

小童散碎的话里抓不住什么有用的东西。“它几时会来?”我又追问道。可是二英的脸色已然不对劲,她那两排小糯米牙紧咬着,颤颤地发抖,一副被吓坏了的形容。

不论那“恶鬼”是什么,必定给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恐怖印象,我不忍再问,遂笑问:“咱们不说这个,二英会唱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