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第71章 巫山绢与阿魏散(十五)


“难不成你瞧不出,她还没到那时辰么?”我正要去端那碗茶汤,忽然伸出一只手,极快地将那碗从我跟前端走,远远地搁在一旁。

师傅唇边含着笑,可我听得出他话中并无笑意。“阿心,留神了,可不敢吃她的茶。”

那老妪不像一路来时所见的幽魂,对师傅都存着畏怯,她满不在乎地一笑,脸上堆起了数条深邃的纹路,“既没到时辰,神君为何引她前来?前两次差不多都是在这个年纪呢,老身只当这回也不例外。”

师傅只是微微笑着,并不同她争辩,老妪也不理会师傅,将她的注意力又重新放回到我身上,执起我的手,端详着我腕子上的青玉镯子,很是亲热地问东问西,一连气儿问了我七八个问题,大多是平日里爱些什么吃的、顽的、用的,见过些什么有趣的。

因师傅吩咐过不可随意与人搭话,我不知是否能答她那些问,不答又觉甚是不礼貌,也有违平素师傅的教诲。我左右为难,只得去看师傅的神色,求助地低唤了他一声:“师傅……”

哪里料到那老妪一听这一声“师傅”,毫不掩饰地“噗嗤”笑出了声:“师傅?”

师傅提起我的胳膊,将我的手从她手里抽走,同我道:“不必理会她。”

老妪并不气恼,只不依不饶地哂笑,笑得连话也说不齐全:“你……你将她收作弟子?你将阿心……收作弟子?”

师傅横了她一眼,待她的好笑散尽,方打起正经道:“孟婆,你只管顽笑,误了我的正事,你可担当?”

我心中一凛,这老妪竟然就是人常提到的,奈何桥边卖汤的孟婆。

“不敢,不敢。”孟婆敛起了嬉笑,端端正正地坐回了柜台里的高椅上,连那一黑一白两只猫也停止了嬉闹,一左一右地在孟婆双肩上端坐。“神君这回是要些什么药?”

说来奇怪,方才孟婆说话的嗓音还同垂老之人一样,沙沙的,略带哑音,端起架势来,那声音竟变了个样,变得清脆起来。我疑心自己听岔了,再一瞧她,不禁愕然。

那孟婆何止是嗓音变了,连样貌也不一样了。白发苍苍、腰背佝偻的和蔼老妪霎时成了天真伶俐的总角小儿。若非她一直在我跟前没离开过,我又岂肯信这是同一人。

“阿魏散。”师傅掷出一张纸片在柜台上,我瞥了一眼,正是那张稀奇古怪的阿魏散方子。

孟婆接过方子掠了一眼,跃下高椅,在身后的药屉里四处寻药。两只猫呼啦一下散开,不知隐匿到哪个角落里去了。

“师傅……”我将嗓子压得极低极低,“孟婆……是个孩童?”

在药柜前配制阿魏散的孟婆突然停了手,跑回柜台前,睁着一双漆黑晶亮的眼,很是认真地眨了眨眼:“我本就是这个模样,有何好奇怪的。”

师傅向他一伸手:“阿魏散呢?”

孟婆冲他吐了吐舌头,又转身回到药屉前取药。

“他说得不错,他本就是这般形容,只是名唤‘孟婆’,世人便自作聪明,将他想成老妪的模样。对于大多数人都认定的物事,世人笃信终身,还要教导后人跟着一起深信,从不起疑,直到终了,才得亲眼见一见。”师傅淡淡道。

“直到终了,亲眼见了,才肯信孟婆原不是位老婆婆?”我接话道,心说自己何尝不是如此,才望不穿孟婆的样貌。

师傅挑起一边眉毛,好笑道:“这话便差了,纵然是亲眼见了,大多人仍不肯抛却从前的旧念,孟婆实实在在地在他们跟前了,还不肯信自己所见,只道前人遗训是定然不会错的,必是孟婆幻化了模样来哄他们……”

药柜前的总角小儿扭头冲我顽皮且无奈地一笑。

师傅指了指他道:“早先,他总想劝人信他就是一副小儿的模样,可总是无济于事,他又恼又叹,结果,索性就幻化成了老妪的样子,自此再不必对那些人聒噪啰嗦。两方俱好,万事皆休。”

我瞧着孟婆在药柜前忙碌的背影,想到他方才说已见过我两次,不知前两次,我是否也将他当做了慈眉善目的老妇人,若果真如此,也怨不得他适才戏弄于我。

那碗他拿来戏耍我的茶汤还在一旁搁着,我探头望了望,看起来与师傅时常给夜间客吃的大同小异。“师傅,那汤,与咱们铺子里的是一样的么?”

“怎会一样,倘若是一样的,那些魂魄病痛难安的,何苦要去朱心堂求药,只需地到此地来痛快吃上一碗,不就结了?”师傅端过那碗茶汤,凑到鼻端嗅了嗅:“他这碗忘情却治不了痛,若要忘情去痛,还须得我那一碗。”

“你师傅说得对,他那一碗才是难得,既做了你师傅,你可千万要缠磨着他将方子要到手才好。”孟婆将一包药抛至柜台上,人跟着又坐回了高椅。

师傅收了药,从腰间解下一只酒囊,抛还予孟婆:“少康瓮里出的酒水,拿这个抵充药资,不辱没了这一剂阿魏散罢?”

孟婆很是高兴,从柜台里摸出两只小酒盏,与师傅对酌起来。孟婆瞧着我沉吟了一息,笑道:“姑娘家还是莫要吃酒了。”说着他从柜台里端出一碟莹润如玉的糕饼递向我:“甜米糕,我记得你原是爱吃这个的。”

我教他先头的那碗茶水唬住了,迟迟不敢去接,直至师傅忍俊道:“那是寻常的甜米糕罢了。”我乃敢接上手,谢过孟婆的好意。

他们说着一些我不能全懂的话,吃了甜米糕,听了两句后我便觉无趣。柜台后头露出一条黑黑的尾巴来,我记得孟婆管那一黑一白两只猫叫作“大毛、二毛”,我试着唤了一声,那两只猫果然就从柜台下面跳上来,跑到我跟前来蹭我的手。

我逗弄了一回猫儿,盯着大毛、二毛两根晃来晃去的尾巴,眼皮子渐渐地酸沉,撑持了片刻,终是熬不住,脑袋一歪,就伏在柜台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