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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巫山绢与阿魏散(八)


等了些日子,姚家果然有人来朱心堂请师傅。

可来人并非对街张屠户家的娘子所预言的那样,是为姚装池夫妇而来。来的是新婚的绿艾,为的是她的丈夫崔清河。

绿艾来得不巧,师傅离开铺子两天,说是西边的阿魏已长成,再不收来便不得用了。江南的湿土长不出阿魏,这味药我记得曾在北方见过,北方距此千里之遥,师傅说只需两天便回,我闹不清他究竟要往何处去取那阿魏来。

绿艾慌慌张张地跑进朱心堂,我撇开手里正看着的古方子,迎上前唤了声“绿艾”。

绿艾仿若未闻,我又唤了她一声,方才得她的反应。她顾不上拭去额角上的汗珠子,匆匆地朝我行了个平礼:“阿心姑娘。”

我心中咯噔了一下,暗道这绿艾成了婚倒知礼了?从前与她尚不熟稔时,她也鲜少同我作礼,更不必说混熟之后了。还有那一声“阿心姑娘”听来也甚是扎耳,她向来是大大咧咧地唤我“阿心”,早把“姑娘”二字省去了。

瞧着她焦急,我也不在这些若有若无的细节处纠缠,拉了她到八仙桌旁,倒了碗凉茶予她解暑:“可是姚装池有甚不妥了?莫急,缓口气儿慢慢说。”

绿艾不吃那碗凉茶,从袖中扯出帕子拭了汗才急喘未定地道:“不是我阿爹,是我夫君……他自成婚那日,便昏昏沉沉睡到如今。”

这话我听着委实吃惊,忍不住“啊”出了声。

“起先,我请大夫来瞧,竟瞧不出有什么病灶,开了几剂无关痛痒的药,灌下去也不见有效用。后来我也是急了,虽不信那些个怪力乱神,还是请神婆来做了法事,仍然不见起色。我……我家中遭逢了那样的事,也不敢回去同爷娘说……”说着绿艾的眼眶红了起来,一道眼泪顺着面颊滑了下来。

“为何不早些来朱心堂?到了这会儿才来?”我伸手想拍拍她的肩膀以作安慰,不想她向后躲了躲,避开了。

“他就那么睡着,原来能灌些药汁米汤下去,可自昨日起,他……他已是滴水不能进了。我不知如何是好,人皆说,不论怎样的怪症难症,但凡朱心堂的朱先生肯理会,便有得救。故此,故此……”她吞吐犹豫,我心里愈发觉得说不上来的奇怪。难不成绿艾原本的爽脆性子,教崔清河这一病,都唬住了?

我为难地摊了摊手:“可是,师傅收药去了,不在铺子里,说要两日才得回,你可等得?”

绿艾眼里又落出一串泪珠子来:“我等得,我夫君等不得呀。”她忽然上前抓起我的手,“阿心姑娘,我知晓你的医术也甚是高明,可否,可否先跟我去瞧一瞧?”

我不防她会求我去,心里犯难,师傅走之前特意吩咐,命我不得随意出诊。也不怪师傅下这样的严令,先前因我独自出诊,惹过不少祸事,每每险些伤及自己,都要师傅来善后。

我犹豫不决,绿艾在我跟前呜呜咽咽哭得伤心;崔清河的才学我亦是见识过的,倘若就这么一睡不醒,不免可惜;另有,姚装池夫妇才刚经了丧女之痛,家中恐是难再受一回伤痛了。

思及种种,我还是走进了柜台,收拾起了医笥,唤上殷乙,同绿艾一道去瞧崔清河。

崔家本是占了半条街的大户人家,因祖上家业败落,如今早已质卖得只剩当街的两进小宅子了。彰显昔日门第的影壁还在,绕过影壁便算是第二进,连主屋带厢房,统共就小小的两间屋子。

只瞧院子便能瞧出收拾得极爽利,屋前摆了一双男子的鞋靴,绿艾在我和殷乙之前,率先脱了鞋履进屋。

我忙招呼殷乙也跟着脱鞋进屋,心里却暗自奇怪,绿艾何时有了这般讲究。不过再想想,屋子再小,也是她与崔清河二人的家,她格外珍爱也是有的。

进了屋我才发觉,这间主屋竟不是卧室,却是间画室。素知崔清河爱画,也时常作画在市中贩售,自有些附庸风雅的富人愿意买回去装点家室,他将主屋设作画室,爱画之心也可窥一斑了。

“崔公子怎在画室中睡?”我看见画室一隅设了张席榻,该是供他作画读书劳累时小憩所用,崔清河正躺在那席榻上昏睡着。

绿艾不防我有这么一问,支支吾吾了半晌,羞怯地轻声道:“成婚那日,他说要在画室作幅《春江花月夜》,以……以志新婚……”

她偷眼瞧了瞧我,见我只是听着,神情并无异动,才安心接着道:“我不过是去灶间备些酒食,待我再回画室时,他便昏睡在地了。”

我仔细听过崔清河的脉象,又拨开他的眼皮瞧了瞧他的目珠,奇怪的是,他脉象虽有些虚弱,却稳实平顺如行云流水,正是寻常酣睡之人该有的脉。人确是瘦了些,可目珠清明不见浑浊。他的眼皮微微颤动,唇含微笑,似乎正做着什么美梦。按说,他无病。

病不在人,这看起来倒像是朱心堂的买卖了。我扭脸看看殷乙正紧跟在我身后,一双眼警觉地四处打量。我遂放下了心,大着胆子,仿着师傅惯常的样子,起身在屋子内四处转看。

“阿心姑娘,我夫君究竟如何?”绿艾看我放下崔清河的手腕,反倒在屋中四下探看,不免疑惑。

我凝神转了一圈,终究不如师傅,找不到任何异常之物。我懊丧地坐回息榻边,盯着崔清河如常的面色又端详了好一会儿,叹道:“依脉象来看,崔公子确实无恙。若要用药,他这般模样属恍惚嗜睡、神志紊乱之症,当用阿魏散。不巧的是,咱们铺子里并不常备阿魏,我师傅不在铺子中,正是收阿魏去了。”

绿艾才收住的眼泪再一次涌到眼眶,我最不能看人泫然欲泣的模样,忙安慰道:“你莫要慌急,师傅说今日晚些时候就回来,若他收得了阿魏,明日我制成阿魏散立时就予你送来。”

好容易劝住了绿艾,我便要借画室中的席案写个阿魏散的方子。绿艾忙不迭地将桌案上的作画物什挪开,好教我写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