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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五铢钱与加皮酒(十三)


殷乙的怒喝并未起效用,他几步从门旁赶上前,探手往吴三利的胸前衣襟抓去。

“殷乙,来者是客。”师傅喝止住他,顺势朝我丢了一个眼神,殷乙按下恼意,依着师傅的眼神,站到了我身前,正好将我与怒火中烧得难以遏制的吴三利格挡开。

他又命吴甲将瘫坐在地的吴裕才搀扶起来,安置在八仙桌边的椅子里坐下,这才笑向吴三利劝道:“吴郎这是作甚,快快放手,有话且慢慢讲来。”

吴三利捂着心口,另一手更紧了紧,将吴家娘子往前又拽了一步:“恶妇害我,朱先生快救我。”

“吴郎先放手,这话从何说起?”师傅上前拍了拍吴三利抓着长发的那只手臂,只两三下,那吴三利忽就垮下了胳膊,嫌恶地一把将吴家娘子推开到一旁,指着她道:“这恶妇,在我日常吃的药酒中落毒,害我性命,好与她娘家子侄谋夺我家财,好狠毒的手段!”

师傅并不惊诧,只了然地点点头,我心里却冷笑不止:吴三利,你怨她心肠歹毒,作下恶事害你,你又何尝不是为了钱财利益为祸临安城百姓。论起手段来,谁又比谁良善些?

“朱先生的歧黄之术我是知晓的,快,予我些解痛救命的药。”吴三利原还只是捂着胸口,现下已是锐痛难当,将自己胸前衣襟揪握捶打成了一团烂布。

我听着不觉好笑,忍不住从殷乙身后探头道:“吴家大叔好生风趣,既已在这个时辰进了朱心堂,哪里还要什么救命的药。”

吴三利还在囔囔这心口痛,向师傅讨药,大约是没能听明白我的话。八仙桌旁的吴裕才慢慢转过身,一双麻木无光的眼望向他爷娘:“阿爹,阿娘,如今你们都能看见我了。”

吴家娘子怔怔地将吴裕才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然笑起来,“裕才,裕才,你还在……”转瞬间,她的笑声又戛然而止,“哇”地哭出了声:“是了,而今咱们一家可算是团聚了。阿心姑娘说得对,都没命了,还要救命的药作甚。”

吴三利停下捶打,惶然地将铺子里的每一个打量过来,猛地尖啸一声,直扑向吴家娘子:“恶婆娘!毒妇!害了我你也莫想好过,偿命来!”

殷乙只一挥手便将吴三利扫到了一旁,寒着脸道:“虽是客,也该放尊重些。”

吴家娘子毫无惧色,指着吴三利,哭哭笑笑道:“糊涂东西,偿什么命,该偿的我早偿了,眼下也该到你偿了。你万贯的家财从何而来,谁能比我更明白?你昧了良心赚黑心钱,我却跟着日夜战战兢兢,受诛心的罪,到头来你发了家,得了意,便要将我撇开!说甚么讨一房妾室来与我使唤,分担家事,你那点心思,我岂有不知的?可怜我儿裕才去了不满一年,你便要……便要……”

她提到吴裕才,我偷眼去望他,他却无动于衷地坐着,只在他阿娘提到他时微微动了动眉头。

吴三利也不理会她,只顾着向师傅求道:“朱先生,求你给我药罢,委实痛得抵不住了。”

师傅一脸遗憾地摊了摊手:“上回救你,用了香加皮,不过半钱的剂量,确能助人重振心脉,可而今你饮了香加皮炮制的酒,足足二两呢,这酒助药性……还望吴郎海涵,在下无能为力。”

香加皮,我登时记起吴家娘子先前来买过药,带走了一包香加皮,说是新宅闹鼠患,还是我亲手包给她的呢。如此说来,这包香加皮根本就不是用来平息鼠患的,却是替吴三利备下的催命药。她该是将加皮酒中的五加皮换成了外表难辨、性味大毒的香加皮。

那吴三利也并不因五铢钱使用过频,将心坠成沉铁而亡,他是教他的发妻毒害送了性命。

果然是心狠。我尚且记得头一回在茅草棚屋里见到悠悠醒转后痛哭亡子的吴家娘子,彼时她是那般哀婉无助,犹如深秋里飘荡无着的碎叶,此时竟成了带毒的荆棘条。

“既是说已没了命,缘何还疼痛难当?”吴三利不肯死心,纠缠辩驳道。

师傅已不愿再听他聒噪,随口应道:“生为人时会有痛楚,又有谁人告知过你魂魄不会疼痛?”

殷乙适时地走上前,一掌搭在吴三利的肩膀上,客气却阴沉地请道:“时辰不早了,吴家阿郎不便再耽搁,还请早些去了才是。”

也不等吴三利反应,殷乙不由分说地将他带到门前,顺势便送了出去,任凭吴三利如何哀求咒骂,一出了那暗火涌动的门,再不闻一丝声息。

吴家娘子冷冷地笑了一声,也不回头望他。她抬起头来时我才看清楚,她忍着剧痛的面色并不比吴三利松快多少。她向师傅端端正正地屈了屈膝:“我自知罪孽,也自知去处,虽心头痛得厉害,也不敢指望朱先生赐药。”

比起吴三利,她倒是更傲气些,说罢她向八仙桌旁呆若木鸡的吴裕才深深一望:“爷娘对不住你,从今往后再莫相遇才是你的福分。”

吴裕才张了张口,终是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能呆望着他阿娘转身往门边走去。我想他将他爷娘这一年来的衰兴、对峙从头看到底,而今也该心灰意冷了罢。师傅说过,心无挂碍,方得自在。我倒是赞同他阿娘所说的,望他自此脱了羁绊之苦。

她转身转得太过决绝,身子猛一晃,便听得“当啷”一声响,一枚铸铁的小物件从她身上滑落,直直砸到了地下。

我定睛瞧去,正是那枚五铢钱。我顿时恍悟,原来她才是因这凶钱坠心而死。她因挂了五铢钱,硬了心肠来毒害了吴三利,许是因她身子骨弱些,承受不住坠心之痛,便与吴三利一同到了朱心堂。

“夫人且驻。”师傅弯腰拾起掉落在地的五铢钱,略一翻看,唤住了吴家娘子。“咱们的药钱尚未结算过。”

吴家娘子停了步子,一手按压住心口,艰难问道:“惭愧……如今我还有什么能拿来偿先生的药资?”

师傅拈着那枚五铢钱笑道:“怎会没有?夫人若是肯……”他向吴家娘子紧捂着的心口一指:“这副留之遭罪,又弃之不得的铁石心肠,便可拿来抵充药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