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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INFORMER(1 / 2)



我们三人来到饺子店。



正确地说,是贩售尼泊尔语称作「momo」、类似蒸饺的食物的店。我想起八津田告诉过我,尼泊尔人的早餐是十点左右吃的,因此便邀请两名警察,他们非常开心地跟我到店里。我在八点吃过定食,因此并没有很饿,不过看到仿佛会出现在日本中式餐厅的蒸饺,心中油然兴起乡愁,因此也点了两颗。



这家店位于新街边缘,兼具摊位和小小的内用区,距离柏油道路只有几公尺,因此可以看到卡其色的汽车和手持步枪的士兵进入视线范围。我坐在店头的可乐空箱上。铝制餐桌上积了一层肉眼也看得见的尘埃。我忍不住用面纸擦拭餐桌表面,留下清晰的痕迹。



警察空手抓起momo,不过我还是要了汤匙。momo的皮较厚,内馅带有香辛料的气味,不过口感与味道和蒸饺一模一样,感觉会在新宿一带用「咖哩蒸饺」的名义贩售。我自己点了两颗,但立刻就吃完了,只能看着两位警察用餐。



餐后端上了奇亚。有把手的马口铁杯子里装得很满。多层次的香气掺合在一起,飘散出甜甜的味道。和查梅莉在东京旅舍提供的相较,香气有微妙的不同。



我看看手表,已经是上午十点半。剩下的时间大约是十九个小时,其中至少要留下两个小时写稿。夜深之后,就很难去采访别人。而且更重要的是,今天也可能发布外出禁令。考量到这一点,就无从得知自己还剩下多少时间。不论如何,时间都不是很充分。现在不是吃饺子的时候……不过这样的焦虑也在奇亚的香气中加解了。在这种局面,很容易就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行动,可是任何时候最重要的都是整理与计画。我喝下比体温稍热的奇亚。它的甜度给了我暂时停下来思考的勇气。



巴朗和詹德拉都拿着装了奇亚的杯子。我毫无前兆地问:



「拉杰斯瓦准尉是在哪里被杀的?」



两名警察似乎对于这个问题并不感到太意外。巴朗拿着银色的杯子说:



「没有可能是在那块空地吗?」



「当然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是有些问题。」



「哦。」



我放下杯子,伸出食指。



「假设前天晚上尸体就在那里,发现时间在第二天上午十点半,不会太晚吗?」



「嗯。」



巴朗苦涩着脸,仿佛刚刚还很甜的奇亚突然变苦了。他说:



「那里的确是当地居民偶尔会使用的通道。日出之后应该有几十个人经过。可是那里也不是特别容易引起注意的地方。只要盖上毛毯或塑胶布,大概有一阵子没有人会注意。」



「找到毛毯或塑胶布了吗?或者说在十点半前后,曾经有人目击拿着布走出空地的人物?」



「……很可惜,还没有。」



即使没有被目击,也不能断定没有。不过这一点姑且不论。



我接着伸出中指。



「而且血迹未免太少了。如果子弹伤及他的大动脉,应该会大量出血,可是空地的地面上并没有留下大片血迹。」



「的确。可是他的上衣被剥下来了,血液有可能被衣服吸收吧?」



巴朗的回答有气无力,似乎连自己都不相信。



「不会吧……」



光是一句「不会吧」就够了。如果说衣服能够吸收大量血液、并且不会渗出到地面,那么拉杰斯瓦应该是穿了吸水性很高的衣服。譬如羽绒衣的羽毛或许就能发挥这样的功用。可是他下半身穿的是迷彩花纹的军服,上半身通常应该也会穿军服才对。



当然,如果他因为某种理由而穿着特殊的衣服,也并非完全不可能。不过这一点也姑且不论。



最后我伸出大拇指。



「那个地点太暗了,并不适合在晚间与人见面。」



拉杰斯瓦的推测死亡时间是下午六点半到七点半。现在是六月上旬,位于北半球的尼泊尔日照时间变得较长,可是加德满都是四面环山的盆地,因此太阳很早就下山了。六点半还勉强有些光线,到了七点或七点半,那片空地应该是完全漆黑。



另一方面,拉杰斯瓦也可能不是与他人见面,而是在那个地点偶然遇到某个人就被杀了。他不时会造访东京旅舍,因此有可能常常使用那条通道……即使如此,仍旧很难想像有人在黑暗中埋伏等候拉杰斯瓦、枪杀他、然后剥下他的衣服在他身上刻字。



巴朗无力地举起双手。



「我服了作了。你刚刚想到这些事情吗?」



「不只是这些,不过差不多。」



「就如你所说的,警察也认为犯罪现场不是那里。虽然没有讨论到发现尸体的时间和现场光线的事情,不过光凭血迹就足以这样推测了。」



詹德拉发出短促的声音。巴朗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安抚他,大概是说没办法之类的吧。巴朗将奇亚一饮而尽,转向摊位的店主摇摇空杯子。



「……警察现在碰到好几个问题:真正的犯罪地点在哪里?要如何搬运那个大汉的尸体?如你所知,进入陈尸现场的通道很窄,车子无法开进去。而且更重要的是……」



「为什么要搬运。」



「没错。」



新的奇亚端上来。巴朗喝了一大口,又说:



「首先要调查他在三日的行踪,不过这点还没有查明。话说回来,捜查也才刚刚开始而已。」



我点点头,说:



「那天我和拉杰斯瓦准尉道别的时间,最晚也在两点半左右。我听说他后来回到军队的休息室。如果说没有掌握到他的行踪,就表示他曾经再次外出。」



「是的。」



但这一点让我无法理解。



「拉杰斯瓦是国军的准尉。」



巴朗和詹德拉似乎不了解我特地提起此事的用意。



「现在这个国家处于特殊状态。在这种情况下,他愿意见我已经让我感到惊讶了,可是他却再度外出,这一点很奇怪。我不了解军队的内部情况,不过我不认为他有那么多的时间。」



这时两名警察面面相觑。他们微微皱起眉头,没有看我。他们的表情似乎掺杂着困惑与警戒。



一定有内情。没有材料就无法贸然追究的某种内情。



我还没开口,巴朗就把杯子放在桌上,发出「咯哒」的硬质声音。他问:



「你想要知道这起事件的什么层面?」



这一点我迟早得说出来。不,我反而应该更早提及这一点。我也放下杯子,说:



「我答应要写关于毕兰德拉国王逝世的报导,但还没有决定要不要在其中提及拉杰斯瓦准尉之死。」



我从单肩背包拿出数位相机,打开电源,把拍摄拉杰斯瓦尸体的照片显示在萤幕上。我把萤幕朝向两名警察,他们都瞪大眼睛。



危险的赌注。照片有可能因为不明确的理由而被查扣。不算绝对友善、但也并画对的这两名警察很可能因此改变态度。不过我认为隐藏自己的目的而继续接受保护是不公平的。



我询问凝视着照片的两人。



「从他背上刻的文字来看,很难不去联想他是因为说出关于国王事件的秘密而遭到杀害。但是我并不确信是否真的如此。巴朗先生,詹德拉先生,在可以透露的范围内,能不能告诉我……拉杰斯瓦准尉的死和王宫事件是否有关?」



两名警察的视线没有离开相机。



干燥的风吹着裸露的泥土。



不久之后,巴朗说:



「不知道。」



「……是吗?」



「我不是要保密,而是真的不知道。」



这个答案非常充分。加德满都警察、至少眼前的警察并不确信拉杰斯瓦的死和国王遇害的事件有关。



「我想要反过来问你,你是否想过他的背上为什么会被刻上『告密者』的文字?」



我一直在思考这一点,但还没有整理出一个答案。在这个阶段,虽然我对于告诉他人有些踌躇,不过巴朗既然率直地告诉我,我也想要有所回报。



「我认为有可能是为了威胁。」



「威胁?」



「是的。凶手在威胁采访他的某人,也就是我。这个词或许意味着:拉杰斯瓦接受你的采访,所以得到这样的下场。如果你不保持沉默,接下来就轮你……」



巴朗微微眯起眼睛。他的眼神变得严峻。



「你碰到让你疑虑的事情了吗?」



我摇摇头。



「没有,所以我才无法确信。即使是威胁,我也不知道应该害怕什么。是要我别写出任何报导,还是要我立刻离开尼泊尔,或者是我在自己也不知道的情况下,得知对某人不利的消息?」



「嗯。」



「只是……」



我说到一半。巴朗没有错过。



「怎么了?」



我虽然犹豫是否该在此刻说出来,不过既然被问到,就无法回避。



「老实说,我在旅舍的房间好像被人闯入过。那是在四日下午、我被带到警察局的时候发生的。」



我瞥了一眼两名警察的表情,似乎没有特别的变化。



「我原本以为,或许是警察进去的。」



回答非常干脆:



「不,没这回事。」



「是吗?」



我不认为他们在说谎。我想起二〇二号房的锁孔有尝试偷开锁的新伤痕。但如果不是警察,又会是谁?为什么要进入我的房间?



「你有什么看法?」



巴朗询问一直默默喝着奇亚的詹德拉。詹德拉仍旧板着脸,瞥了我一眼。他似乎不赞同在外国民间人士面前谈论捜查的事情。不过他还是回答:



「可能是故意要让人以为是封口。」



「哦?」



「凶手想要让别人以为……犯人在军队中。」



我认为这个答案是有可能的,但巴朗却持不同意见。他以尼泊尔语说了一些话,马上又改回英语。



「那就奇怪了。」



「哪里奇怪?」



「你应该了解他们吧?他们会因为有人说溜嘴,就杀死伙伴曝尸街头吗?看到那具尸体,真的有人会以为是内部肃清吗?」



对詹德拉说话的时候,巴朗的英语变得有些粗糙。



「你不会以为,我不会以为。也就是说,如果犯人想要让人以为是内部肃清,那就是大失败。是这样吗?」



詹德拉无言地喝了奇亚,回问一句:



「不是吗?」



「你说呢?我认为不是。」



如果是威胁,就缺乏具体性。如果是为了误导捜查方向,也没有效果。



不论怎么想,都会回到同样的疑问。



「到头来还是这个问题:『INFORMER』代表什么意义?如果不知道这个答案,就不知道拉杰斯瓦准尉为什么被杀。」



「我也有同感。」



「犯人会不会是想要贬抑拉杰斯瓦准尉?昨天侦讯时我没有机会提起,不过他非常排斥接受采访。我不认为除了我之外,他曾经对其他记者说过话。伤痕文字暗示的『告密』会不会是和王宫事件无关的其他秘密?」



如果没有解开这个谜,就无法写出报导。我陷入沉默,两名警察也没有说话。不久之后,巴朗放下杯子,缓缓交叉手臂。



「意义……」



詹德拉说:



「一定有某种意义。用刀子刻上文字很花时间和工夫,这么做一定有理由。」



接着詹德拉用尼泊尔语对巴朗说了一些话。巴朗以严肃的表情回答,然后两人用尼泊尔语交谈了一阵子。他们说的是我听不懂的语言。意义不明的语言。



我的杯子也空了。我模仿刚刚的巴朗,朝着店主摇摇杯子。不久之后,新的奇亚就端到桌上。我双手捧着杯子,感受着微微的温暖,脑中思索着种种问题。



犯人为什么要写英文?



英语在尼泊尔的确很通行。当印度成为英国殖民地,英国东印度公司乘胜攻入尼泊尔,从此之后尼泊尔和英国就有很深的渊源。BBC以英语播出,而做为旅客的我只要说英语,还没有遇到不便的情况。就连十岁左右的撒卡尔也能说流利的英语。



但即使如此,这个国家的母语并不是英语。「INFORMER」的文字当然必须让懂英语的人看到才有意义。



尼泊尔语是以「天城文」书写。这种文字的曲线很多,的确不适合用刀刻划。如果我要在死者的背上刻下指控的文字,应该不会写曲线很多的平假名,而会选择较好刻的片假名吧。凶手之所以刻英文而不是尼泊尔文,只是因为这样的理由吗?



或者……凶手不会写天城文?这个国家的识字率并不高。



我摇摇头。这种想法未免太跳跃了。不认识天城文却懂得英文字母的尼泊尔人——不太可能有这样的文盲吧?



或者凶手根本就不懂尼泊尔语?



我思考着种种可能性,不禁用日文喃喃自语。



「刻上文字这件事,一定有某种意义。」



巴朗听了便问:



「你刚刚说什么?」



我摇摇手表示没什么。他们的任务虽然是负责保护我,不过在警察面前说出无法沟通的语言,是我太轻率了。



「我刚刚说,刻上文字这件事,一定有某种意义。」



我不认为这是很特别的评论,不过巴朗却皱起眉头。



「刻上文字这件事具有意义?」



「是的……有什么问题吗?」



「不是文字具有意义?」



我正要说「这不是一样吗」。



但这句话梗在我的喉咙。不对,不一样。



文字具有意义,意味着「INFORMER」这个单字有某种含意。但「刻上文字这件事具有意义」,是指行为本身具有意义。



我没有想过,或许有意义的不是文字,而是刻上文字这件事。



对了……也许是这样。



我隔着餐桌凑上前,说:



「巴朗先生、詹德拉先生,要在拉杰斯瓦准尉的背上刻文字,必须先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