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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 / 2)




宏之心中本就脆弱不堪的平衡瞬间坍塌。



“你这算什么表情?”声调高得离谱。宏之上前一步,将卓也逼到墙角。“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卓也笑得更肆无忌惮了。那绝对是幸灾乐祸的嘲笑。他在嘲笑怒不可遏、做出如他所想的可笑反应的哥哥。



这家伙果然在故意装病。他根本就不是什么病秧子,只是想让我们围着他转。



宏之终于明白了。但他并没有豁然开朗的感觉,反而像是一面长久以来横亘眼前的墙壁轰然倒塌,陡然射入的阳光使他头晕目眩,气血冲顶。



在之后的极短时间里,自己挥舞拳头,卓也惨叫连连。宏之脑袋里只留下这样毫无真实感的模糊影像。



唯一清晰的,只有母亲的叫喊。为了将自已从卓也身边拉开,母亲又打又拽。事后宏之发现,母亲在自己脸上留下了指甲印。



“你这是做什么?你可是哥哥啊。”母亲又哭又闹,表情和声音全都走了样。



宏之和母亲都发了狂,卓也却依然无动于衷。他明明挨了揍,脸颊浮肿,嘴唇流血,倒还能泰然自若,装出悲伤害怕的模样求助于母亲。而在这份伪装之下,他的另一张脸仍在冷冷地笑着。



卓也的冷酷无情,宏之全看在眼里。



哥哥,没用的。输的还是你。我赢了。



宏之恍然大悟。他看到了真相,一个他长久以来视而不见的丑陋真相。



这就是这家伙的本来面目。?



念经声中,吊丧者们一个接着一个地前去上香。



柏木宏之坐在萎靡不振的父母身旁,注视着弟弟的遗像。



有生以来第一次责问弟弟、殴打弟弟。普通家庭中常见的兄弟打架,在柏木家一直是被禁止的。而这样的家庭关系被他打破了。



“动用暴力欺侮弱者是卑劣的行为。”



那天晚上,父亲打了他。对宏之而言,这是第一次。并非教育目的,而是纯粹的责罚。



那时无论体格还是力气,他都不输父亲分毫。想反击其实轻而易举,甚至完全有可能将父亲打翻在地。



但他并没有这么做。因为他害怕。



无论发狂反击,还是高声呼吁自己的主张,都只会让自己在泥潭中越陷越深,根本无济于事。



宏之懂得如何克制自己。他什么也不做,只是紧闭自己的心门,将父亲颠扑不破的说教当作耳边风:居然殴打身体病弱的弟弟,你到底想怎么样!



“看着我的眼睛,好好听我说!”



一个耳光呼啸而来,眼前金星直冒。宏之强忍委屈,拼命将眼眶中打转的泪水吞进肚里。他已习惯于此,因为一直以来,他都是这么做的。



只是当时,他开始体验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自身的处境,结果发现自己已然站在了悬崖边缘,这令他感到十分后怕。



幸好及时注意到了。就像出门回来,发现忘记熄灭的煤油炉旁飘荡着窗帘,心惊胆战之余又长舒一口气――还好没出事,今后一定要多加小心。



从此以后,宏之就像一名紧盯显微镜观察样本的生物学家一般,开始仔细观察起自己的家人。他发现了许多真相,洞察力也变得越来越敏锐。



这个家庭是以卓也为中心运转的。一旦抽离针对卓也的担心和忧虑,父母就会失去自己的人生方向,变得不知所措,更无暇顾及宏之的感受。造成这种境况的不是别人,正是弟弟柏木卓也。



宏之因此得出结论:我不能再留在这个家里了。于是,他开始有条不紊地悄悄制定起自己的计划。



这并非难事。因为打架事件之后,卓也的健康状况仍不见好转,父母依然将全部的心思扑在他身上,无暇顾及其他。



他偷偷调整了自己填报的志愿,因为报考的学校必须符合条件:能够住在爷爷奶奶家走读上学。



而直到他如愿考上填报的高中,并且征得爷爷同意让自己住到他们家、父母都从未觉察到他的计划。



为了说服父母和爷爷奶奶,宏之准备了一套说辞:“卓也身体一直不好,爸爸妈妈的负担依然会很重。我还是个孩子,能管好自己就不错了,哪天一失控,又会和卓也发生冲突。上次打卓也是我的错,实在很难为情,我会好好反省的。再说爷爷奶奶年纪大了,两个人生活会很孤单,我正好可以去陪他们。我们是一家人嘛,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



条理清晰,说服力十足。但宏之很清楚这仅仅是台面上的说辞,因为真心话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出口。



“不住在一起没关系。只要心在一起就行了。”当时宏之还如此补充道。



父母哪会有跟宏之在一起的心。在宏之还懵懵懂懂的当儿,他们的心早就被卓也占得满满当当。



既然如此,自己的人生就由自己来守护。



现在正是时候。之前宏之还是个小孩,跟弟弟争夺父母的疼爱,也算挺可爱的表现。而现在,自己正步入成年,即使过去的痛楚不会自行消失,也没必要再去争抢些什么了。那种冷漠的父母根本无所谓,总能应付得过来。



然而,卓也是一个大麻烦。说不定他会突然跑来搅局,脸上挂着自鸣得意的冷笑,把宏之的人生搅得一团糟。



首先明摆着的,便是经济问题。谁知道父母已经在卓也身上花过多少钱了。医疗费有保险顶着还算好,可那些偏方和保健品并不在医保范围内,都是真金白银换来的。于是那些理应用在宏之身上的正当开销,都堂而皇之地挪给了卓也。不,若只是金钱问题也就算了,要钱可以自己打工去挣。



就算父母一心只顾卓也,对宏之不闻不问,也没什么大不了。问题是这样下去,他们迟早会产生错觉,认为宏之的人生也应当围着卓也转。



「你是哥哥。



照顾一下弟弟吧。



必须保护好卓也。



卓也身体不好,你却如此健康,你该为卓也付出更多。」



开什么玩笑!



不过,宏之也并非没有动摇过。



“我也一直觉得对不起你,总是对你漠不关心,让你一个人忍受孤独。可正因如此,我们应该住在一起,每天见面。为什么要一个人回大宫去住呢?”



听到母亲边哭边这样说时,宏之也于心不忍。原来母亲并没有彻底忘记她与自己的母子亲情。



但是母亲的眼泪和恳求,最终未能推翻宏之离家的决心。自己之所以能横下这条心,多亏了卓也。



因为那时他哭着说:“哥哥不在我会孤单的。是我的错吗?为我的病吗?难道是哥哥害怕我把病传染给他,才要离开的吗?”



听他这么一说,父母哭得更伤心了。宏之没有哭。他尽量温和耐心地安慰弟弟,说自己只是考虑到紧张的高中学业,才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我走了,妈妈就能一心一意照顾你了。”



宏之当时的心情,就像要狠狠扯开一团纠缠不清的藤蔓一般,烦躁难耐。



“卓也这么孤单,你忍心丢下他吗?”母亲说道。



“爸爸出差或有事不在家的时候,有你在的话,妈妈跟弟弟会较安心吧?你已经是半个大人了,就不能保护好他们吗?”这是父亲的说法。



两人几乎阻断了宏之所有的退路。但宏之下定决心,一定要挣脱束缚,夺回自己的人生。



我不能再牺牲自己了。我不能为此毁掉自己的未来。



他挣脱了。所幸爷爷奶奶没灾没病,身体健康,不仅乐意和他住在一起,还在生活上给予他莫大的支持。



他会常常想起东京的家,却从未有过回去的念头。



一年、两年,随着时光飞逝,宏之渐渐冷静下来。他偶尔会反思,世上就是有这种家庭,因某种正当理由建立起包含优先顺位的家庭秩序,并自然而然地无视掉排位最低的部分,全家人还照样能貌合神离地团结在一起。真是够一厢情愿的。



有时,宏之也会想到卓也。



卓也不可能永远不长大,他今后又会怎样呢?在父母之后,如果又出现了他想独占的事物,他会怎么做呢?



也许这只是儿童时代特有的独占欲?那随着卓也的成长,这份欲望会逐渐淡化吧。



要真是这样就好了。最好找个时机确认一下。



然而,卓也突然死了。



你为什么会死呢?宏之望着卓也的遗像,在心中发问,即使知道自己得不到任何答复。



卓也,你为什么要死呢?



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爸爸妈妈都认为你是自杀的,认为你既担心自己的身体状况,又不适应学校的环境,对不断给双亲添麻烦的自己感到绝望,于是选择了死亡。



爸爸也好,妈妈也好,这下子就永远属于你了。



难道你想要的就是这个?



或者在不知不觉中,你已经长大了,开始拥有爸爸妈妈料想不到的追求了?也许这份追求令你备受挫折,不堪其烦恼而选择了死亡?



你到底想要什么?



你为什么要死呢,卓也?



这时,宏之感觉到有视线正投向自己。他将目光从卓也的遗像上移开,毫无戒备地四处张望,结果与站在香案前的一位吊丧者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那是个五十来岁、小个子的圆脸男人。作为丧服的黑色西服并不合身,肩膀处挤出了褶皱。而他那慈眉善目的老好人模样,似乎与守灵的氛围不太相宜。



好像就是这个人。他正端详着宏之的脸,眼神显得十分惊讶。是卓也所在学校的教师吧?那他会感到吃惊也很正常,因为几乎没人知道卓也还有个哥哥。



这位中年男子怀着悼念之情垂下视线,毕恭毕敬地行完礼后,便退了下去。



宏之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下。吊丧者中有很多人都跟这位男子一样,会对自己的存在感到惊讶吧。



「柏木身边穿校服的那个人是谁?是哥哥吗?



从未听说他还有哥哥啊?或许是表哥吧?」



念经声中,吊丧者们接二连三地前来上香,父母则机械地对他们一一低头行礼。父亲时而牵动嘴唇,不出声地念一句“谢谢”。是他的同事来了吧?母亲只是一直弯着身子,看来光是频频抬头低头,就已经令她筋疲力尽,根本无暇看对方的脸。



不到一小时的守灵接近尾声之际,一位身穿藏青色校服的少年站到香案前。



之前也曾有两个孩子跟随家长前来上香。由于城东三中的同学要明天才来,今晚来的估计都是卓也小学时的朋友吧。上初中后,他们都去了不同的学校,跟卓也没有来往了。他们应该是收到讣告后特地赶来的吧。



但眼前的少年身边并没有陪同的家长。他是一个人来的。



宏之不经意地观察着这位少年,一开始只是有些好奇,但很快就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因为他以稚拙的手法上完香后,还迟迟不肯离去,一直专心致志地仰视着卓也的遗像。



他正在向卓也提问。宏之心想。这位少年有什么事情要问卓也。他脸上的这副表情,一定和刚才的我一模一样。



你为什么要死呢,卓也?



如果少年是卓也的朋友,就一定会如此发问。



可是……



这名少年身材匀称,似乎偏瘦一些;鼻梁高挺,下颌轮廓精致柔和;眉清目秀,漂亮得像个女孩;松软的秀发在屋内灯光的照耀下,反射出环形的光泽。



这种光泽被称作“天使的光环”,孩子的头发都会有,是未曾受伤的美丽头发的明证。



少年的视线离开卓也的遗像,转向祭坛前的亲属席。宏之的父母正耷拉着肩膀,并排坐在那里。



他嘴唇紧闭,又似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也许他是想学着大人的模样,仪式性地说一句表示哀悼的台词,却因为害羞说不出口吧。仅此而已吗?



喂,你刚才要说什么呀?宏之心中冒出的这个疑问,让他焦躁不安起来。



没想到在卓也的遗像前,还会出现面露如此神情的朋友。



少年也终于注意到了宏之的视线。两人目光相接。少年眼中充满了惊讶之色。不过,这与刚才那名男子的吃惊并不相同。他分明知道宏之是什么人,或许只是在惊讶,为什么宏之会出现在这里。



对视的一刹那,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之后,少年朝着宏之深深鞠了一躬,转身离开了香案。



宏之的目光追随着他,那虚弱的背影很快消逝在济济一堂的吊丧者中。



他到底是谁?



“宏之,”身旁传来父亲的低声斥责,“别东张西望。”



宏之这才发现自己的身子已经离开了座位。他慌忙重新坐好,用一只手抹了抹脸。这个动作也许会让旁人觉得自己不太像高中生,而仿佛一名通达世故的疲惫中年人。



宏之确实很累。同时,他又比实际年龄老成许多。这份“老成”一直是他用来自我保护的利器。



宏之吐了口气,目光重新落到自己脚下。即便是卓也,也会有真心哀悼他的朋友吧。刚才那孩子就是如此。他似乎怀着很深的悲伤,因而会选择不参加学校安排的团体吊唁,独自前来,还向卓也发问:你为何要孤独地死去?



尽管已经得不到回答了。



不,真的得不到吗?



也许卓也的死并非意味着结束。一切才刚刚开始。这个念头毫无头绪地冒了出来,宏之不禁微微地打了个寒战。



12



告别仪式那天,天空一早便已放晴,虽然很冷,但风并不大。藤野凉子放了心,因为她讨厌在雨雪天外出,讨厌在排队等候上香时忍受潮湿袜子的冰冷触感,也讨厌在刺骨寒风中缩着身子瑟瑟发抖。



在这种时候居然还在考虑这些东西。想到这里,她冒出些许自我厌恶的情绪。



学校作了安排,让学生们尽量不要出席昨天的守灵仪式,而是在今天的告别仪式上参与哀悼,不过并没有强制大家事先集合前往会场。因此,学生们多是三三两两结伴而行,或是跟着家长一同前来。那些平时早已看惯的面孔,一旦和家长并列在一起,似乎会变得跟往常有些不同。凉子心想:我们这些孩子,在分别身处学校和家庭这两种不同的社会单位时,连相貌都会发生变化吗?



人群中有两三个穿着别校校服的初中生,也许是柏木卓也的小学同学。他们都是跟随父母前来的,碰面后立马认出彼此,于是便聚集在灵堂的角落,小声而热烈地交谈起来。



“听说柏木是转校生。”紧挨着凉子的古野章子说道。她两眼追踪着飘荡的青烟,稍稍仰起脸,轮廓分明的鼻子很是好看。“是在上小学时转来的吗?”



“嗯。听说是五年级第一学期的时候。之前一直住在琦玉县。”



“我还真不知道。”



此时两人已经上过香,退出柏木家的告别式会场,来到大堂里。城东三中的学生们几乎全都滞留在大堂,凉子和章子却和大伙儿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首先提出一起来告别仪式的是章子。凉子原本就想邀请她,这下可谓正中下怀。由于各自的父母都无法出席,她们在电话中相约一同前往。这边的电话刚挂断,仓田真理子的电话就来了:“小凉,我们在哪儿碰头呢?”真理子一开始就打算跟凉子同行,这对她而言是理所当然的。



虽说真理子一直都是个善良亲切的好朋友,但有时也会成为负担。想到这里,凉子的良心又开始责备自己:怎么能这么说呢?



可已经这么想了,又有什么办法。



“好吧。那就加上小章,三个人―起去吧。”



听到凉子的这番答复,真理子果然有些不痛快:“啊?是戏剧社的古野吗?”



“是啊。”



“也行……嗯,好吧。”



真理子跟古野章子不怎么合得来。古野说话可尖刻了。反正她长得漂亮,成绩又好……她参加戏剧社,是为了将来能当明星,出风头,对吧?



真理子有点想当然了。古野章子并不想当明星。她的目标是剧作家。她说话确实挺直来直去的,但绝对没有恶意。



于是,一路上真理子都闷闷不乐的。想和凉子单独来却未能如愿,这份失落让她不停地耍着小性子。章子当然看得出来,却权当一无所知。



凉子早就料想到,今天的真理子会比平时更令人讨厌。她会充分展现出自己的善良本性,闻到线香的味道就抽搭个不停,看到柏木卓也的遗像就泪流满面,最后索性抱着凉子号啕大哭。真让人不爽。



因为凉子不想这样。



凉子很清楚,自已绝不会如此动情。



然而,她也为自已的冷漠和麻木感到深深的内疚。



因此她觉得,待在同样两眼干巴巴的古野章子身边,心中的负担便能减轻不少。这就跟发现柏木卓也死去的那一天,拿成绩单时从高木老师眼神中获得的理解,是一模一样的。



那天早上,在踏着积雪上学的途中,凉子跟章子不期而遇,并―同听闻“三中有学生死了”的噩耗。从那时起,凉子和章子之间就产生了默契。不仅是“志趣相投”那么简单,这种默契只会在如今的极端状况下才能体现出来。



和这样两个人在一起,真理子肯定会浑身不自在。幸好到了会场,真理子马上离开了。也许是找到了能和她一起痛哭的朋友,或者更有可能,是因为见到了向坂行夫。



于是现在,凉子和章子退到她们极力想避开,却又不得不置身其中的人群里,共享两人间那种无以言表的特殊感情。从她们身处的位置来看,柏木卓也的遗像只有扑克牌那么大。



“小凉,你是第一次参加葬礼吗?”章子靠在洁净冰冷的白色柱子上,问道。



“嗯,是第一次。”



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健在,近亲中也没有人遭遇不幸。



“我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啊,这么多次了吗?”



“是的。先是爷爷,然后是表哥。他比我大五岁,前年夏天骑摩托车时出了车祸。”



章子没有立刻回应,而是用手捏了捏她那好看的鼻子。



“爷爷那次是挺伤心的,表哥那次就有点心情复杂。我不喜欢他。”章子用略带怒气的口吻说,“那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



“去世时已经读大学了吧?”



“嗯,但他没有正经上过学。”



她表哥半夜三更在马路上飙车,一不小心撞上电线杆。糟糕的是,当时车上还载看他的女朋友。



“他女朋友也死了。所以办丧事那会儿,伯父伯母一直低声下气抬不起头,说,‘我们家的混账儿子弄死了别人家的宝贝女儿,真是罪过啊,可又不能不给混账儿子办丧事,就觉得更罪过了。’”



儿子不仅弄死了自己,还间接过失杀人。这对父母是这么想的。“真的是混账儿子吗?”如此直截了当的问题,只有在章子面前才能提出来。



“绝对名副其实。”章子微微一笑。她那对清澈明亮的眸子一直观察着周围的动静,因此她的笑容仅仅维持了一秒便消失了。“我妈也很讨厌他,遇上家族聚会总是小心提防,不让他靠近我。”



“他很下流吗?”



“超下流!”章子将白晰的脸蛋转向凉子。她的头发和瞳仁都是偏淡的栗棕色,很是美丽。虽然真理子对她的评价包含偏见,但也有中肯的一面――古野章子确实是有着明星气质的美女。



“电视剧里不是常有一些浪荡的富家少爷吗?大家都怀疑现实中是否存在这种人。而我的表哥就是这样的。”章子说,他是故意模仿那种腔调的,“他好像以为,作为一个有钱的大学生,就应该以那种角色为榜样。”



“这样的表哥,说不定哪天会向自己的表妹下手?”



凉子的这一忧虑,章子认真地点了点头:“所以我妈提防着呢。我也是。”



章子还被他偷拍过照片,那是在夏天穿着无袖连衣裙的时候。



“他还拿照片向杂志社投稿呢。有些少女癖喜欢看的。”



“是吗?你看到了那些杂志?”



“就在他房间里,是伯母发现的,她还到我家来道歉了呢”



原本只是为了缅怀而去整理儿子的房间,却发现了见不得人的东西。做母亲的当时一定十分慌乱吧。



“爷爷那次另当别论,要是跟表哥那次相比,今天的葬礼可要伤心得多。



葬礼的到场者全都一身黑衣,像是一群人模人样的乌鸦。章子的目光越过这群乌鸦的头顶,投射到柏木卓也的遗像上。



凉子对着遗像轻轻眨了眨眼,遗像却没有给她任何回应。照片是不会动的,就像死人一样。她胡思乱想着。



“既伤心,又落寞。”章子继续说道。



凉子觉得,章子好像没有必须来参加葬礼的理由。



可事实似乎并非如此。凉子静静等着她说出下文。



“一年级时,柏木看过我们的教室公演,还谈了感想呢。”



那时,章子在戏剧社只负责管理后台的道具和服装,即使到今天,社内也从未上演过她的原创剧本。其实,知道章子热衷剧本写作的人,连凉子在内总共只有两三个。不过,章子现在好歹能够当上导演,比一年级时要有地位得多。初中生的等级制度――包括OB和OG(注:OB和OG是Old Boy和Old Girl的缩写,在日本特指已经毕业的学生,或社团的前辈。)的存在――其实比差劲的公司更加严重。



在城东三中,不仅仅是戏剧社在表演戏剧,举办文化节时,一二年级的所有班级都要排演自己的剧目,并在体育馆内轮流表演,学校不会为戏剧社安排专用的表演时间。所以作为社团之一的戏剧社没有任何特别的优待。



不过,学校允许戏剧社开展所谓的教室公演,即每学年两次,利用星期天,在教室里公开表演戏剧。凉子去看过一年级下半学期和二年级上半学期的教室公演。观众很多,还会有人坐不上座,站着观看。老师们也会夹在学生中间一起看。看今年的公演时,凉子就坐在保健老师尾崎身边。



“那场演出我也看过吗?”凉子问道。



章子摇了摇头:“你没看。那是在一年级放暑假之前,你正好要出席什么大会,没能赶来。”



凉子追忆着,好像是去给剑道社的练习比赛助威了吧。



“还是不看的好。很无聊的。”章子干脆地说,“演的是契科夫的话剧《万尼亚舅舅》。那出戏很长,不可能演全,我们就把剧本的后半部分改编成四十来分钟的简化版。可这样一来,观众就看不明白了。于是,改编剧本并担任导演的二年级学长口述了前半部分的情节,大概就像电视里的综艺节目――我不看那种节目,不太清楚是不是那样。”



章子说,整场戏剧连同口述部分都用了关西腔。据那位导演兼剧作家的二年级学长说,这才是看点所在。



“他振振有词地说什么‘戏剧的主题会随着语言的而改变’,其实这原本也不是他的想法,是一个在大学里搞戏剧的OB的意见。他只是个傀儡罢了。”章子熟练地运用着难懂的字眼,用激烈的语气一吐为快,“简直毫无意义!”



当天的教室公演,章子是在舞台旁的走廊上观看的。她说,排练时她就觉得很无趣,实际演出时更是变本加厉地无聊。



“为什么要说关西腔?什么叫‘戏剧的主题会随着语言而改变’?这算什么理由?不过是对关西搞笑演员的拙劣模仿罢了。我觉得这根本不是戏剧,那些高年级的学长学姐们却觉得这样挺好。他们是想让大人们觉得,初中生也能演契科夫,太了不起了!居然还会用关西腔制造笑料,真新颖啊!现在的孩子真是不可小觑啊!这完全是一种无聊的算计,而且老师们还真的作出了他们期待的反应。”



对于章子而言,整场演出荒唐到令她目瞪口呆。但章子很聪明,不会对任何人透露她的真实感受。她将这一切全都埋藏在了心底。



公演结束后,在整理教室时,柏木卓也在走廊上向她搭了话。



“我跟他不同班,根本不认识他,是看了名牌才知道名字的。”



「我看了。真无聊啊。」



他突然这样说道。



「你脸上的表情明明在说:“为什么要搞这种无聊的东西?戏剧社里只有你一个人有这样的表情。你既然知道很无聊,为什么不说出来呢?」



就算是章子,听了他的话,当时也十分吃惊,竟接不了话头。



“我可是会装模作样的。”章子笑着自嘲道,“我跟他说,‘我不觉得学长的表演无聊啊。’柏木就突然怪笑了起来。”



「说什么谎呢。呵呵……算了吧。」



“我问他,为什么要看我的脸。他这么做让我很不舒服。”



「看你的脸,比看演出有趣呗。」



“我说,你要是对戏剧有兴趣,就来参加戏剧社吧。他哼了一声,说他不想跟那帮傻瓜掺和在一起。”



可是不跟别人掺和在一起,就没法演戏了。章子如此回应。卓也听了,缩了缩脖子,“嗖”的一声跑开了。



“他的话,我非常在意。”章子露出十分专注的眼神,“他触到了我的痛处。是啊,既然觉得无聊,为什么不说出来?我是一年级学生,必须默默忍耐,听从年级学长学姐的指示。可无聊的东西就是无聊嘛。”



凉子觉得,自己看到了章子不为人知的一面。章子在讲述这段经历时,已经不像个初二的学生了。不,这和年龄没有关系,她脸上的神情,表明她找到了必须去认真对待的“某样东西”。凉子自己还没有找到“这样东西”,但她很清楚,章子找到了。



“你当上导演后,柏木也来看过吗?”



“今年夏天。”章子简短地回答,“那时他没有向我搭话。我还想找他聊聊,可演出一结束,他就没影儿了。”



真希望你能再说些什么啊。章子远远地眺望着柏木卓也的遗像。



“我想再次邀请他参加戏剧社,结果还是没邀请成。现在一想起柏木,眼前还会浮现出教室公演的情景。太遗憾了。”



章子说,柏木卓也的死让她觉得很落寞。



“真想跟他多说说话。”



他还会说“无聊”的吧。虽说章子升上二年级后成了戏剧社的骨干,可以左右社内的排练和演出,可三年级学生和OB、OG们的意见依然无法违背。顾问老师的指导也不得不听,所以章子仍不能自由地放开手脚。



柏木卓也肯定会对此加以指责。你都干了些什么呀?你心里不是明白的吗?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听学长学姐们的指手画脚呢?可这毕竟是初中生的处世之道,章子必须忍耐。凉子明白这一点,所以绝不会指责章子。



但柏木卓也会这么做。他会说:“无聊。”



“不好意思,尽跟你讲些不着边际的事。”



“哪有,你能告诉我这些,我很高兴。”



我觉得有点了解柏木了――凉子刚想这样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话太老套了。我凭什么了解柏木了?了解的明明是章子。



“这事,我从没跟任何人提起过。”章子略显腼腆地说。



念经已接近尾声,告别式的出席者们有些精神涣散。轮到亲戚们上香时,三中的同学们重新将注意力转移到祭坛方向。



“到他们那儿去吧。”凉子催促道。章子“嗯”地应了一声,与凉子肩并肩走了过去。



“我觉得柏木是喜欢戏剧的。”章子又冒出一句,“他读过契科夫的剧本吧?”?



柏木卓也的母亲身穿丧服,胸前抱着儿子的遗像,一直在抽泣着。成为遗像的儿子和抱着遗像的母亲,两人的面庞有许多相似之处。孩子死了,便意味着母亲的一部分死了。眼前的情景明明白白地展现着这一事实。



作为丧主上台致辞的是柏木卓也的父亲。他手执麦克风,仿佛褪了色的额头和脸颊上显出深深的皱纹。



父亲的身旁站着一位怀抱崭新的牌位、身穿校服的青年,似乎是一名高中生。



“看,”真理子捅了捅身边的凉子,“那位是柏木的哥哥吧?



“好像是吧。”



“长得有点像。原来他还有个哥哥,从来不知道呢。”



柏木的同班同学好像都觉得很惊讶,这个哥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之前明明连影子都没见过啊。



“好像不是从三中毕业的,老师们都不认识他。他们如果知道柏木有个哥哥,总会漏点口风出来的,是吧?真理子瞪圆了眼睛注视着台上的青年。她的眼角和鼻尖红彤彤的,也许是喋喋不休的过程中不停擦鼻涕抹眼泪的缘故吧。



“柏木是跨区入学的。”真理子身边的向坂行夫解释道。跟往常一样,他脸上的表情一片漠然。



“真的吗?”凉子转向他。



“嗯。按他家的住址,应该去二中上学。不过二中的学区太大了,事实上他家离三中更近。听说他上小学时身体一直不好,距离短一些会比较好,因此经过特别申请,就到三中来了。”



真理子第一次听说这些事。



“向坂,你知道得真多。”



“我是从一个一年级时跟柏木同班的家伙那里听说的。”



这么说来,柏木卓也的哥哥也是二中毕业的吧。



“一个人死了,别人就会知道他的很多事。”真理子喃喃自语。或许是太过悲痛的缘故,柏木卓也的父亲一时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在工作人员的鼓励下,他终于开口了:“今天,大家百忙之中为了卓也聚集到这里,我由衷地表示感谢。”他的嗓子哑了。



到场者们像商量好似的,全都垂下了脑袋。



“对于我们这些还留在世上的家人来说,柏木卓也的死是一个沉重的打击,至今仍难以接受这个现实。我们也感到深深的悔恨,自己为何没能在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之前,改变他的道路呢?”



变调失常的声音反映出心中彻骨的悲伤。可即便如此,作为父亲,他仍坚强地首先向前来告别式的人们表达谢意,之后才继续他的致辞。



没能改变他的道路……凉子心中暗忖着。柏木卓也的道路在哪里?几乎没人知道。他默默描绘着自己的地图,连他的家人都无法知晓,上面到底画了些什么。



卓也的父亲再次失声,整张脸痛苦地扭曲着。他最终摆脱悲痛,说道:“正像你们所知,卓也从十一月中旬起就不再上学。这其中到底有什么原因?如何才能理解儿子的心情?为此我们作了种种努力,也请求过城东三中老师们的协助。包括班主任森内老师在内,各位老师也作出了最大的努力。”



这么说来,卓也的父母并不怨恨学校咯?



这一难以说出口的惊讶,变成一阵窃窃私语在与会者中间扩散来。这时,一群聚在一起的女学生中传出了哭声。凉子朝那边一看,森内老师就在那群学生中间,正用手绢抹着脸痛哭流涕。



原来早就来了。



作出了最大的努力――听到这句话,你就可以放心了吧。凉子不怀好意地想道。你知道柏木卓也的父母怀有如此的心境,知道自己不会受到责备才来的,对吧?



不过,老是想到这些的藤野凉子也好不到哪儿去吧?为什么要此居心不良呢?



“卓也是个想得很多的孩子。”卓也的父亲低着头紧攥麦克风,继续说,“他总是会对一件事过于投入,难以自拔。或许是从小一直生病造就了他的内向性格,容易沉湎于自己的内心,这会给他带来痛苦。作为父母,我们跟他谈过很多次,让他尽量放松下来,不必考虑太多,人生就该简单快乐一些。可这些话都没能传达到他的心里。或许是那孩子太过单纯了吧。”



「无聊。」



对古野章子说过这样的话的孩子。相比被关西腔糟蹋的契科夫,觉得章子愤慨的脸看起来更有趣的初一学生。



“圣诞夜,卓也为什么会去学校?他有没有爬上屋顶?直到现在我们都不清楚。当时的卓也是怎么想的,又为什么选择了死亡,我们也不得而知。如果时光能够倒转,让卓也亲口回答这些问题,我宁愿用生命交换这个机会。”



这次,整个会场像是难以抑制似的冒出阵阵嘈杂声,女学生们的哭声也更加响亮了。



是柏木卓也自己选择了死亡。他是自杀的。他的父母认为是他自杀的。



看来是自杀的――凉子从母亲那里听到过,家长会上大家也倾向于得出类似的结论。就是那场自己劝母亲不用去,结果她还是扔下工作奔赴的家长会。



卓也的父母也曾经说过,虽然在验尸报告出来前还无法断定,传说中的欺凌事件似乎并不存在。父母出席过家长会的同班同学也转述过类似的话。但怎么也不会想到,丧主会亲自在葬礼的致辞中公开宣布这一说法。



“卓也没有为我们写下点什么。他就这样默默背负着一切,踏上了旅途。或许是不想让我们为他担心吧。他是个善良的孩子……”卓也的父亲呻吟般地说出最后那句话后,失声痛哭起来。卓也的母亲更是哭成了泪人。



只有他们身边的卓也的哥哥还僵硬地站着,紧绷着的脸仿佛一碰就会碎裂。



“虽然十分短暂,但卓也十四年的人生依然是有意义的。他对我们这些家人而言是无可替代的宝贵存在。他的死所造成的空洞,是永远无法填补的。城东三中的各位同学,”卓也的父亲抬起脸,呼吁道,“我恳求你们不要忘了卓也。大家以后会学到很多东西,会长大成人。当你们经受艰难困苦,遭遇挫折难关的时候,请回想起过早离世的卓也,并细细领会,活着是多么美好。不管有多大的烦恼和痛苦,也要珍重生命、善待生命。就把这些当作卓也的遗言吧。我相信,那孩子的在天之灵肯定也是如此坚信的。或许正因为这份坚信,才让卓也选择死亡的吧。拜托了!谢谢!”



结尾处的几句话,与哽咽声掺杂在一起,几乎难以分辨。?



原来是自杀的……



“也许不该这么说吧。”还在抽搭鼻子的真理子说道,“心里稍放心一点了。是不是不该这么说呀?”



不应该!凉子想这样直截了当地呵斥她,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是啊,放心了。大家都放心了。学校也好,同学也好,大家知道自己没有责任后,都放心了。因为卓也的父母都这样说了,等于给每个人的疑虑和愧疚来了个“无罪释放”。



既然放心了,怎么还能哭成这样呢?不觉得有点假惺惺吗?



凉子和真理子,加上向坂行夫和野田健一,四个人一起穿过天秤座大道。带顶棚的购物中心内空气十分暖和,岁末的热烈喧器和缤纷色彩,仿佛要洗刷去从葬礼上带来的沉重阴霾。



一行人是在购物中心入口和古野章子分手的。直到最后也没有掉一滴眼泪的章子,却用比谁都肃穆得多的眼神送走了柏木卓也。至少,凉子是这么认为的。



“这个寒假,我要重读一遍《万尼亚舅舅》,还要读一读契科夫的其他作品。”分手时,章子就像作出郑重承诺似的对凉子说。她一边说,一边紧紧握住凉子的手,仿佛那是柏木卓也的手一般。



你搞错了。我又不是柏木卓也。不,或许事实就是如此?



柏木卓也是不是已经附在了现在的藤野凉子身上呢?



是的。像卓也这样的人,也会对真理子很不耐烦吧?而且不仅针对真理子,而是以真理子为代表的伪善者们。他一定会对那种自以为是的悲伤表示轻蔑吧?一个原本几乎完全不了解,也从不感兴趣的同学,一旦死去,便会突然变得神圣起来,一下子揪住了大家的心。大家都背上了同样的罪恶感,并在得知自己不会受到责备时,又一边哭泣一边感到放心。



对于这种心态,柏木卓也肯定会抛出这样的评论――「无聊。」



而对于不掉一滴眼泪目送出殡,又发誓要“重读契科夫”的章子,他又会怪笑着这么说――「看你的脸,有趣多了。」



不知为什么,凉子现在觉得柏木卓也很可怕。非常非常可怕。



快从我身上离开,求你了。她乞求着,却又知道柏木卓也并不会轻易离开。准确地说,不是他附在了凉子身上,而是他发掘出了凉子身上原本就有的某种东西――用他自身的死亡。



“啊,小凉。”真理子拉了拉凉子的衣袖,将她带回现实之中。在购物中心里的便利店门口,大出他们正聚在那里。大出、桥田、井口,大家熟悉的三人帮。



凉子的朋友里也有说大出俊次长得帅的人。他个子挺高,而中学里,有点坏的家伙不是更酷吗?



那三个穿着便服的家伙,看上去要比一本正经地穿着校服的他们成熟得多。这叫人相当恼火,因为这会让自己感到软弱无力。三人面带冷笑看着他们。凉子故意面无表情地从他们面前经过。



大出搭话了:“你们都去参加葬礼了吧?”



真理子紧紧地贴着凉子,野田健一明显地显出害怕的模样。



向坂行夫答道:“嗯,是啊。”



“刚才,三浦他们过去了,”井口说道,老大没讲完的话,跟班帮着讲,“老爸老妈痛哭流涕的,真够呛啊。”



“那是自然。”就算是老好人行夫,听着也会来气吧。



“傻不傻呀。有什么好哭的?他自己愿意,要死就死呗,有什么不好的。”



桥田和井口咯咯地笑着,像是在为大出捧场。桥田又高又瘦,井口则相当胖。



“做父母的心情不都是这样的吗?”向坂行夫小声地反击着。



野田健一的脸一下子僵住了。这个胆小鬼。 °原本蹲着的大出显得很吃力地站起了身子,一副小老头的模样。他装模作样地捋了一下染成棕色的头发。凉子注意到,他手腕上的手表在闪闪发光,金色的表链粗得夸张。



大出家里很阔绰。两年前日本经济开始回升,为大出木材厂带来了不少生意,甚至在附近一带引发热议。凉子的父亲说,这样的势头还会持续一阵子。父亲一般不怎么谈论经济,既然连他都这么说,那经济形势应该真的不错。他还说,因为好转来得突然,所以应该不会是假象。这样看来,大出木材厂前途无量。



正因如此,上初中的儿子才会戴上高档手表,连他身上那件混色毛衣也是名牌货。凉子在邮购目录上看到过,要价十几万日元呢。说大出很酷的女生,说不定也将他家里有钱这一点考虑在内了。



“反正我们的冤枉昭雪了,一身轻松啊。”大出对凉子说,“这下不用担心被藤野的老爸抓起来了,真不错。”



凉子没有作任何反应,从他跟前走了过去。



「无聊。」



她暗自咒骂了一句,心底回荡的不是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是柏木卓也的声音。



13



冷静地思考一下,便会发现“新年这个词是有魔法的。从旧年一步跨入新年,所有的事物似乎都会“重启”。如果旧年里发生过什么负面事件,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了。新年伊始,一切都豁然开朗,仿佛一条没有污溃的新床单。



柏木卓也的死连同他的告别仪式均在旧年内得以终结,除极少数人如他的双亲,这对大多数相关者而言,都是一件幸事。虽然就时间而言,事件仅发生在不久之前,但随着“新年的到来,有关该事件的一切都得到了归纳整理,丢进了贴有“旧年”标签的抽屉。那标签是去年的一月一日贴上去的,边角处已然泛黄。



反正都告一段落了,这个抽屉不必急着打开。至少也得……等上十年左右,直到里面的事物持续发酵,化成“回忆”为止。



城东第三中学迎来了一个太平无事的新年。



藤野凉子忙活了一整个寒假,作业并不算多,主要是帮着做家务。这个冬天,即使只有一个委托人,母亲邦子的繁忙程度也比上一年几乎翻了个倍,常常搞得疲惫不堪,让凉子十分担心。那个因财产分割闹矛盾的委托人一家,从元旦开始就给母亲打电话。放长假时,事务所的电话都会直接转到家中,以保持联系。可怎么说也是新年,要给点面子,用不着那么着急吧。妈妈也真是的,只要电话一来,马上就跟人家谈起工作了。



父亲也一样忙碌。元旦那天总算乖乖待在了家里,可到了新年的第二天,凉子一早起床就发现父亲已经不在家――一切照旧。凉子并不清楚父亲手头正在办什么案子,因为他不肯说。凉子只好在报纸的社会版上寻找线索,可最近连这也变得越发艰难。那些司空见惯的恶性事件不见减少,由于近来经济恢复,地价飞涨,与野蛮拆迁相关的暴力、纵火、杀人、伤害事件竟也层出不穷。



令人震惊的是,凉子居住的地区最近也冒出一起货真价实的杀人事件。事件发生在在一月五日。



那天,凉子一大早跑去车站前的电影院,看了部首映的贺岁片,是和古野章子及她母亲一起去的,章子的母亲嘴上说“我就陪陪你们吧”,事实上她比谁都看得起劲。在拥挤的电影院里,有中年男子用不怀好意的眼神上下打量并肩而坐的凉子和章子,结果在章子母亲几乎要喷出火来的怒视下退怯了。



凉子在监护人的陪伴下放心地看了场电影,又被招待了一顿丰盛的午餐。正当她美滋滋地在公交站台等车时,一辆车顶横侧斜挂着警灯的银灰色轿车从十字路口飞驰而过,发出刺耳的警笛声。



“啊,是机搜车。”凉子脱口而出。



“机搜是什么?”章子问道。



“就是机动搜查队,负责重大事件的初步调查。”



章子的母亲对此表示佩服:“凉子啊,你一眼就看出来了?”



“车牌号与众不同嘛。”



“真是将门出虎子啊。”



章子惴惴不安地抓住了凉子的胳膊:“是出什么事了吧?不是正朝着咱们那边开去的吗?”



三人面面相觑。又是三中吗?凉子从那对母女的表情中读出了相同的疑问。



之后,她们坐的公交车又被两辆警车超了车,不过并没有看到救护车。凉子心中的不祥之感开始膨胀起来。



可是,凉子与古野母女告别后回到家,却发现什么事也没有,连警笛声也听不到了。翔子在房里听音乐入了迷,还踉着节拍手舞足蹈;瞳子则迎来了三个朋友,正在起居室里闹腾得欢,凉子见状便逃回了自己的房间。没过一小时,章子打来电话,交流一番后得知,案子并非发生在三中和各自的家附近,于是两人都放了心。



傍晚母亲回来后,倒意外地带来了详细内容,说她在超市被一个有着“小广播”雅号的主妇逮住了。



“说来也挺吓人的。”两人一起准备晚饭时,母亲邦子为了不让两个在看电视的妹妹听到,压低声音说,“凉子你知道吧?千田四丁目那儿不是有家叫‘东京糕点’的工厂吗?”



“有直销店的那家?知道啊,那里的苹果酥派很好吃。”



“那边上不是有间香烟店吗?也卖些糕点之类的。”



店里的老板娘杀死了她的儿媳妇。



“是吗?可香烟店的阿婆年纪挺大了吧?虽说我路过的时候从不注意看。不过那样的老太太也会杀人吗?”



“是啊。她有七十来岁了吧,儿媳妇也四十出头了。是菜刀割脖子死的。”



老太太杀死儿媳妇后,连店门也不关,就跑了出去,一时间大家都搞不清她跑去哪儿了。没过多久,有熟人看见她在附近转悠,便说服她去派出所自首。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了地皮吧。”邦子手里切着萝卜,皱起了眉头,“卖还是不卖,跟儿子儿媳掐起来了。”



香烟店的铺面是一幢二层楼的旧房子,顶多只有二十坪。



“二十也不到的,也就十六七吧。”邦子一脸房产专家的神情,“不过现在出手,也能拿一大笔钱。儿媳妇似乎想卖掉老房子,搬到新建的公寓去住。房地产商也来动员了,毕竟是个好地段。”



开香烟店的老太太是个寡妇,房子和土地都在她的名下,小店也是她一个人经营着的。她儿子是个上班族。



“儿子儿媳劝她说,你年纪大了,不要开店了,搬到有电梯的公寓去住吧。可老太太根本听不进去,认为他们想把自己扫地出门,好吞掉房产。”



结果就动了刀子。据说那天大清早,街坊邻居们就听见老太太跟儿媳妇大吵大闹。儿子上班去了,不在家。



“那块地能卖多少钱?”



邦子停下手里的菜刀,想了想:“一坪五百万,不,还要多一点,大概六百来万吧。”



“这么多?那么一间小房子?”



“不是房子,是土地。当然,这是不正常的。在暴涨行情出现前,顶多一百来万吧。”



邦子说,儿子儿媳想趁行情出手的心情,也并非不能理解。



“如果现在这样的疯狂景气持续下去,光是固定资产税就够他们受的。要是老太太突然去世,还得缴一大笔遗产税。”



“不过……”邦子一边将萝卜丝倒进锅,一边皱起眉头说,“对于开香烟店的老太太来说,这可不是个划不划算的问题。那间店铺是她跟死去的老伴苦心经营出来的,再怎么不起眼,也有重大意义。唉,晚饭前还是别多讲了。”说完这句话后,邦子压低了声音,“据说那儿媳妇的脖子只连着一层皮,脑袋晃来晃去的。”



原来怨恨那么深吗――对那个只为金钱,企图将香烟店、自己的家,连同所有的历史从自己手中夺走的儿媳妇的怨恨。



“为什么地价会涨这么快?”



听到凉子的嘟嚷声,邦子直摇头:“到底是怎么回事……妈妈也算干这一行的,可也确实不明白。就像所有人都在做一场梦似的。”



“所以,妈妈觉得这样的景气不会持久,是吗?”



“什么都会到头的嘛。”



“这说法可有点外行了,像是在抒发文学性的感叹,不像一个房产评估师作出的判断。”



“对不起。”邦子笑了笑,又一本正经地说,“只要政府加强金融管制,眼下的景气就会马上终结。问题在于管制政策何时出台。”



“到时候,这样的景气就会像肥皂泡一样,‘啪’的一下破灭的吧?”凉子说着,“啪”地拍了一下手。



“是啊。这样的景气只是泡沫,不具备实质,这在业界已经是公认的了。也有人说马上会回落的。学者们还是比较冷静的。”



真到了泡沫破灭之时,又会怎样呢?当初要是卖掉土地就发了,都是你不让卖,如今倒好,全泡汤了。这下该轮到绝望的儿媳杀死婆婆了吧?



“我们家没事吧?”



“说什么呢?”



“我们家虽然不起眼,这半年里也有人打电话来,走街串巷的房产中介也会跑上门,说什么‘有没有打算卖掉’‘做点房产投资吧’之类的话。”



“担心这个之前,你还是先把色拉做好吧。”邦子用胳膊肘捅了一下凉子,“妈妈可不会做那种让爸爸来逮捕的傻事,就算这块地皮能卖一亿日元也不会。”?



这个寒假对野田健一而言,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劳神费心,因为母亲的身体又出了状况。



母亲从初一开始就躺倒了,初三那天竟叫了救护车,闹得全家鸡犬不宁。大半夜的,母亲说胸闷难受,喘不过气。幸好那天父亲在家,不然健一又要惊慌失措、手忙脚乱了。



令人庆幸的是,送进医院后不久,母亲的症状便趋于平静。据医生说,这不是心脏病发作,只是过度呼吸的症状罢了。



等医生解释完,已经到了东方露出鱼肚白的时间。坐出租车回家的途中,父亲健夫极为罕见地用手搂住了健一的肩膀,抚摸他的后背,算是对他的辛苦表示慰问。



“妈妈的事让你担心了,真是对不起。”



健一吃了一惊。这份暖意沁人心田之际,他把身子缩成一团。



“没、没什么嘛。”



他从父亲的手臂中抽出身体,紧靠在车门上。父亲的手并未放下,而是搁在靠背上。他眨了眨眼睛,神色寂寥。



“爸爸要上夜班,家里的事情总是照顾不周。你也受到了很大的影响吧?”



这该怎么回答呢?作为一个好孩子应该说“没什么”,至少爸爸不会想听到“是啊,我已经受够了”这样的答复吧。



“妈妈的病……呃,是心病,并不是什么性命攸关的疾病。”



你既然知道,就想想办法嘛。用“疾病”这样严肃的词汇来掩饰自己的无能,又有什么用呢?



“前几天,我跟她谈过一次。”健夫直愣愣地盯着驾驶座,低声嘟哝道,“对三中的事件,妈妈似乎很受刺激,严重程度远超爸爸的预料。”



“事件?是指柏木自杀的事吗?”



“嗯。”



“那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健一故意加强了语气,“发现柏木的尸体确实是我倒霉,但也仅此而已。”



这时,出租车摇晃了一下,健夫那条搁在椅背上的手臂滑了下来。健一趁机离开了车门,靠回座椅上。



“妈妈可不这么想。她担心这会在你心里留下伤痕,从而……”



虽然能够大致猜到父亲接下来会说什么,健一还是接口问道:“从而?”



“担心那件事会对你造成恶劣的影响,从而使你也想到自杀。”



明明没什么好害臊的,健一却觉得自己的耳朵发烫了:“我才不会自杀呢。”怎么连脸也发烫了。对了,是为如此胡思乱想的妈妈害臊。“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自己的事情自己会再三考虑,处理妥当的。”



健夫同意健一的说法:“是啊。爸爸也是这么想的。”这反应出人意料地干脆。



健一看了看父亲的侧脸。很久没有这样近距离地观察他了。父母的脸每天都能看到,没必要一本正经地观察。



可今天看来就是有这个必要。父亲的表情似乎带有某种东西,不仔细观察就会看漏。



“你是个规矩的孩子。”健夫继续说,“爸爸很欣慰。即使没跟你说过,我也一直都是这么想的。所以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他的话终于转入正题了,“其实,有件事想听一下你的意见。”



这事是身在高崎的舅舅提起的。他是健一母亲的亲哥哥,在高崎市经营房地产,生意规模很大。



“你舅舅要在北轻井泽搞一家观光小客栈。当然,不是他自己过去开,而是要另找人经营。”



健一一听就全明白了:“爸爸,你不会是想去经营这家小客找吧?”



一语中的。父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现实吗?”



“太不现实了!”健一提高嗓门,“怎么能扔掉公司的工作,做这种从没做过的事呢?”



“也不能说毫无经验。爸爸上大学时在食堂打过工,还下厨做过菜呢。”



在食堂打工和经营客栈完全是两码事。



“我也考想到,妈妈该换换生活环境了。北轻井泽的空气和水质都不错,也没有令人烦恼的人际关系。当然,不会让妈妈干活,她只要充分享受自然就行。爸爸来当客栈的老板,你照样上学。虽说要转校,但如果现在就下定决心,抓紧办理的话,还能赶在初三开学前,这样对中考也没什么影响。”父亲兴致勃勃地叙述着。健一在一旁看着他的脸,不觉竟看呆了。



“爸爸,你真以为这样好吗?不会吧?真难以置信!”父亲似乎还想说下去,健一猛地摇摇头,果断地打断了他的话,“我不觉得搬到那种地方去会对妈妈有什么好处。恰恰相反,只会更加恶化!”



父亲不由得一惊,怯生生地问道:“为什么?”



“爸爸你不知道吗?”健一感到自己脸上的肌肉正因愤怒而颤抖着,“现在也没什么能令妈妈烦恼的人际关系。她跟街坊邻居一概不来往,PTA的会议也不参加,只是一天到晚关在家里。我因柏木的事情多少受了点刺激,她也根本不想去开家长会,只顾在家瞎担心。”



明明想得好好的,理由也很充足,可就是不能流畅地解释清楚。健一十分焦急。



“即使其他状况不变,小客栈一开张,就会不断有客人进进出出。让妈妈整天被陌生人包围,又会怎么样呢?爸爸你冷静点想想啊!”



“所以说妈妈她不必干活……”



“不是干活不干活的问题。毕竟是服务性行业,工作和生活之间的距离会比现在更近。前一阵子我在电视里看到过,客栈的经营者根本不会有自己的时间。为了招呼客人,只要人醒着,就得一直干活。爸爸,当你像这样忙里忙外的时候,妈妈她能只当没看见,一个人呆呆地隔着窗户眺望远山吗?这能叫改善生活环境吗?”



健一在电视里看到的实例,是一对辞去原有工作的小夫妻,开设小客栈实现自主创业的奋斗记。夫妻两人都只有三十出头,原先是一对双职工,后来靠着不多的退职金和银行贷款,在清里开起了观光客栈。结果客栈生意兴隆,人流如织,夫妻两人也忙得不亦乐乎,每天的平均睡眠只有四小时,年中无休。



即便如此,由于经营小客栈是这对年轻夫妇的梦想,他们仍觉得这样的生活充实而幸福。在电视镜头前,两人脸上都是神采奕奕的,并异口同声地说,这份事业体现了人生价值,值得他们为此拼搏。



然而,野田家的情况与他们完全不同。像健一的母亲这样的人,哪会愿意招待客人,避之唯恐不及。而且她肯定也不希望身为家中顶梁柱的野田健夫干这样的活儿。



“跟妈妈说过吗?”健一追问道,“商量过吗?结果怎样?”



“还没跟她说呢。我想先听听你的意见……”



健一注意到,出租车司机通过车内后视镜朝后座瞥了一眼。两人的眼神瞬间对上了。



司机的眼神似乎在说:小兄弟,你真不容易。



健一觉得脸颊又开始发烫了。真是令人无地自容。



“别跟妈妈说。如果爸爸说这一切都是为了妈妈,那她肯定会马上答应的。因为怕爸爸会不高兴,她不管多不愿意都会照单全收,可真的做起来,就会整天吵个没完。爸爸你也知道,妈妈一直都是这样的。”



由于着急,健一语速越来越快,情绪也越发激动,连他自己也不觉这番解释会有多大的说服力。然而对健一而言,这一切都是千真万确的现实,爸爸描绘的美好愿景会像煮过头的饭菜一般,变得一塌糊涂、不可收拾。为什么连我都能看清的真相,爸爸反而看不到呢?



首先,资金从哪儿来?舅舅是个生意人,不会只是出于好心才提出这个方案的,我们也要出钱的吧?”



父亲吞吞吐吐地说:“那、那是自然。要成为合作经营者,当然要出资。不用担心,爸爸有辞职补偿金,房子也能卖一大笔钱。”



卖房子!健一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父亲脸上却波澜不惊,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房子卖掉能拿七八千万吧。那儿正好是马路拐角,位置可好呢。”



健一没在听。这种如意算盘,就算打得分毫不差,他也不想听。“如果小客栈经营不善,甚至破产了,那该怎么办呢?”



“当然会经营好的。”野田健夫用十分耐心的口吻说道,仿佛是在不厌其烦地教小孩子背乘法口诀。他不知道,他的这种语气会令健一更加焦躁不安。



“爸爸是在仔细地听过你舅舅的介绍后才认可的。北轻井泽作为别墅区正广受追捧,不仅掀起一股建房热,还聚集了大批观光游客,今后也会有进一步发展的空间。你还是个孩子,这种事情,你舅舅和爸爸要比你懂得多。再说……”父亲挺直了腰板,“万一经营不顺,你也不必操心。爸爸是技术人员,会有不少就业机会。你看报纸的吧?眼下经济形势一片大好,不仅是爸爸这样的专业人才,就连刚毕业的大学生也能有好几家公司同时找上门,搞得无从取舍。所以根本不用担心,这不是没有退路的豪赌。”



健一头晕目眩,浑身发冷。这哪里是来商量的,根本是已经决定好了的。



既然这样,我只能使出杀手锏了。



“如果爸爸一定要开什么小客栈,”为了使声音更有底气,能切实传达自己的决心并带有威吓效果,健一做了个大大的深呼吸,可他的声音还是在微微发颤,“你跟妈妈两个人去好了。我留在东京。”



“你一个人……”



“我一个人没问题,寄宿到朋友家里就行了。”



眼前浮现出向坂行夫的脸。这家伙还是靠得住的。刹那间,健一的脑海中上演起这样一幕场景:住在向坂家,早上被叔叔阿姨热热闹闹地送出门的自己;帮小昌检查作业的自己;和行夫枕头靠枕头睡在一起的自己。



真不错。这愿景何止美妙。我自由了。



可野田健夫不会同意:“怎么可能。这等于让我们放弃做父母的责任。这叫人怎么能放心呢?”



父亲竟然真的担心起来了,实在莫名其妙。焦躁、沮丧外加愤怒,使健一两眼发黑。



放弃做父母的责任?你们现在不就是这样的吗?



“你操心什么?我一个人留在东京不是挺好。比起不得不伺候因身在他乡导致情况越来越糟的妈妈,那可要轻松得多。”



你一言我一语,如同棒球投接球练习般的对话就此戛然而止。健一投过去的球越过了父亲的头顶。父亲伤心地目送着球越过拦网,飞出视野之外。



家就在前方,已然进入视野。野田家。我的家。像是从中汲取到某种力量似的,父亲端正坐姿,说道:“你刚才的话说过头了吧?你不尊重妈妈,还把她当成负担,不觉得有失体统吗?”



不想说“对不起”。怎么也说不出来。因为我的话是事实。当家人向我征求意见,并不允许我说真话的情况下,我到底该怎么做?



下了出租车,父亲付车钱时,健一转过身背对汽车。如果再次与司机目光相接,并得到怜悯的话,自己说不定就要哭出来了。



我的家。外墙抹着洋灰,贴着淡雅的薄板墙砖。屋顶斜面呈现出优美的角度,上面盖的不是旧陶器般的瓦片,而是色彩丰富的新瓦。屋子建成八年,说是可以卖到七八千万,然而买房时的贷款应该尚未还清。还是说就算扣除贷款,能到手的仍有这么多?



最近的一两年,东京都内任何一方土地的价格都在飞速上涨。这些本来和自己毫无关联,不过报纸杂志、电视新闻经常会报道一夜暴富的地产大亨。因此,连父亲都会打这种如意算盘,也并非不能理解。事实上,只要你打算卖,马上就会有买家来抢。



这时,健一的脑袋里突然弹出一个假设。他对现实的判断力远超父母的想象。



他回过头问父亲:“爸爸,舅舅说过要买我们的房子吗?为了免去爸爸找买家的麻烦之类的。”



一瞬间,父亲的脸上露出了困惑的神情,像是在琢磨健一这个问题的真实用意。随即他缓缓点了点头:“按照市场行情,现金收购。”



完了。健一绝望了。因为已经没有退路了。这个善良没用的野田健夫根本看不透老奸巨猾的舅舅布下的天罗地网。



“这么说,舅舅他也要进军东京了。”说完这句话,健一抢在父亲之前进了家门。



14



这个房间,该怎么处理才好呢?



功子坐在卓也的房间的正中央。每一天,每一个漫长的下午,她都要来这里坐上好几个小时。这是卓也去世后养成的习惯。



还要过几天才落葬,骨灰现在仍安放在起居室。功子每天都对着卓也的骨灰说说话。她觉得,卓也的心和灵魂依然留在这间屋子里。那孩子呼吸过的空气、曾经活着的现实,仅在这间屋子里完整地保存着,没有变动分毫。



地上铺的是木质地板,面积大约六叠。南侧是矮窗,东侧小床的上方还有扇三十公分见方的小天窗。从大宫搬到东京,之所以选中这套公寓,就是因为卓也十分中意这扇采光用的天窗。当时可供选择的房子有不少,有些新公寓的条件要好得多。可卓也来这里参观后兴奋地叫道:“我要这个房间。我要这间做我的房间!”就在那个瞬间,功子立刻作出了决定。



那时卓也已经十岁了,由于身体孱弱,看上去只有六七岁。即使还很小,他也为尽给父母添麻烦而过意不去。他绝不是一个任性的孩子,不会缠着大人要这要那,吃东西也从不挑食。卓也对一些食物过敏,为此功子在配菜上下了不少工夫,卓也知道后竟眼泪汪汪地对妈妈说:“对不起,我再长大一点就什么都能吃了。”功子听了,心中酸楚难耐,抱着儿子痛哭流涕。



这么知趣的孩子,唯独对这个房间表现出了毫不隐晦的占有欲。为什么一定要这间呢?当时功子也觉得纳闷。卓也就说:“把床放在那个天窗下面,我就算生病躺在床上,也能看到天空、晒到太阳。”结果就照卓也所说,在天窗下放了床,并在对面的墙壁前放置书桌和书架。衣柜之类就省去了,可即便如此,也腾不出多少空间。卓也是个书虫,房间里的书总在不断增加,搬家时买的书架没过多久就已经放不下了。功子为他买了个新的,是那种可以随时增添构件、扩大容量的新式书架。



而如今,占满整面墙壁、直达屋顶的新书架也已经摆满了书,每本书相互紧挨,没有丝毫空隙。书籍开本各异,内容五花八门,不过卓也似乎有一套独特的分类方法,让整个书架不至于杂乱无章,而是像图书馆那般井然有序。



家具的中间有一块小小的四方形空地,地板上铺着柔软的毛绒小方毯,功子就坐在上面。卓也生前经常坐在这里,将身体靠在床上看书。靠窗的一个角落,放着一台卓也专用的二十英寸电视机,连接着录像机和LD播放机,高性能的小型音响器材也一应俱全。然而最近一年来,卓也好像不怎么看电视、听音乐,只是一个劲儿地看书。



卓也学习用功,成绩很好。他好像没有将全部精力都放在学习上,显得游刃有余,让人觉得他只要全力以赴,还能再上一个台阶;但现在还没到时候,慢慢来就行。对此功子十分理解――这孩子正在自我调整呢。



他就是如此聪明的孩子。



或许正是太聪明,活在这个世上会很煎熬吧。



为什么不把心里的难受说出来?为什么不对妈妈倾诉?也许,盘踞在他心头的念想难以言喻,一个十四岁少年根本无法表达吗?



难道正因如此,这孩子才一直在写东西吗?



从小学起,卓也就开始写日记了。升入初中,甚至不上学之后,他也应该一直在写。可现在怎么也找不到他的日记本。是这孩字自己销毁了,还是早就放弃了用日记来记录内心想法的习惯?



取而代之的,则是……



这时,敲门声响起。



功子吃了一惊,跪立起了身体。是卓也回来了。



「妈妈,你在里面干什么?说好不要随便进我的房间的。」



他又生气了。



“妈妈,”房门打开后,宏之的脸探了进来,眼睛睁得大大的,“你原来在这儿啊。”



宏之站在房间与走廊的分界处,穿着白袜的脚尖搁在门槛边缘。“怎么了?”



“没什么。”宏之的神情显得有些担心,“倒是妈妈你不要紧吧?”



“有什么事吗?”



“不,没什么。”含糊地回答一句后,宏之便像逃避什么似的将目光移开。他将脸转向窗户,冬日的阳光透过白色的薄纱窗帘照射进来。“我只是……想看看卓也的房间。我明天就要回去了。”



他要回大宫的爷爷奶奶家。



“好长时间没跟他说过话了,所以……不可以进来吗?”他小声问道。



他没有用普通的问句或陈述句,而是用了表达不确定的反问句。功子莫名地有些恼火。为何如此小心翼翼?就像在战战兢兢地排除哑弹似的。



陡然升起的无名火,又立马如泡沫爆裂般消失无踪。除了悲伤,如今的功子心中装不下别的感情。这种悲伤并非那种灼烧五脏六腑的悲痛,而是近乎倦怠的沉重悲哀。这份悲哀能将其他的感情全部吞没、同化,直至令其消失殆尽。



功子什么也没说,在地毯上挪出空位,示意宏之进屋。宏之并没有马上跨进房间,而是站在门口扫视屋内。



功子开口了:“进来呀,看看卓也生活过的小天地吧。”



宏之目不转睛地打量起功子的脸,像是要从母亲的脸上读出些什么。然后他缓慢而小心地走了进来,好像一旦步伐太冒失,就会被地板咬一口似的。



古怪的孩子。这可是弟弟的房间,有什么好怕的?还是做哥哥的呢。功子浑浑噩噩地想道。



她仿浸在了悲伤和疲惫的海洋里,海水已然没到了脖子,无论做什么,都得拨开如油脂般厚重的层层波浪。真想一动不动地待着,直至沉没海底。可每当脑袋刚沉到海面下,就会有人呼唤她,走到她身边,她便不得不重新浮出海面。为什么老是来找我麻烦呢?



“书真多。”宏之说着便走近书架,用手指触摸一排排书脊,“这些书他全都看过吗?有些看上去相当高深嘛。”



功子低着头,用手指抚摸着地毯的绒毛。当宏之要从书架上抽出某本书时,她马上尖声叫道:“别碰!让它们保持原状。”



宏之像烫着了似的,赶紧缩回手。他俯视着功子,又小心翼翼地离开书架,也离开母亲几步,走到窗边。



两人都沉默不语。功子能够听到宏之的呼吸声。吸气,呼气。吸气,呼气。健康男孩的呼吸,似乎还夹杂着心跳声。



“换一下空气吧。”宏之突兀地用有几分不自然的轻松语调说,随即拨开月牙锁,拉开窗户,“一直都是紧闭着的吧。”



白色的薄纱窗帘“呼”的一下鼓了起来,一月的寒冷空气涌进房间。解除了阻挡,阳光直接照在地毯上,留下方形的光斑。



“没有的事。我每天都打扫的。”功子用毫无抑扬的语调说道。



“哦,对不起。不过我想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宏之背朝功子,两手撑在窗框上。



你到外面去不就好了?让妈妈一个人待在这里。让妈妈跟卓也两个人待在这里。好不好?



功子这才发现,宏之肩膀的轮廓以及歪着脖子的模样,都和丈夫一模一样。从背后看,他简直就是丈夫的翻版。



这孩子跟我一点也不像,长得像我的是卓也。



“卓也是怎么想的呢?”背对着妈妈,宏之嘟囔道,“他为什么要死?我实在弄不明白。对他的死,我到现在都没有真实感。”



这孩子在说些什么?是在问我吗?是在质问我关于卓也自杀的原因,身为母亲的我掌握了什么线索?



所有人都在问功子同样的问题,包括学校的老师,还有闻讯赶来的亲戚。有没有预兆?你有没有注意到什么?他有没有反常行为?他有没有说过“我想去死”之类的话?



他们就是用这样的质问来责备功子的。



什么也不问的只有丈夫。他觉得自己与功子一样存在疏忽大意,是功子的“同谋”。



那个圣诞夜,卓也悄悄溜出家门,我们竟都没有发觉。十一点半左右,我还来到这个房间前跟卓也打过招呼,说了声“晚安”,却没有得到回音。我以为他已经入睡,就不去惊动他了。我没有敲门,也没有打开门瞧一瞧。



只要我当时这样做了,就肯定能发现卓也不在房间里。



卓也的遗体在发现时已经冻僵,经过检查,警察通报了他们推断的死亡时间,大概在半夜4020电子书到两点之间。为此还查过卓也胃里残留的食物。功子对警方提出要求,既然检查得如此仔细,希望能给出更详尽的结论。半夜4020电子书到两点?这种不着边际的推断怎能叫人满意?



希望你们能搞清楚,那孩子的脚离开学校屋顶的时间是几点几分几秒?那孩子从屋顶坠入雪夜之地,到底花了几秒?告诉我那孩子断气的准确时刻。



于是丈夫说,这样的事实已经毫无意义了,因为你我当时都不在现场。



卓也从三中的屋顶坠落之时,他的身体在空中飘浮之时,大雪覆盖他的遗骸之时――我们夫妻都在干什么呢?



在睡觉。在甜蜜的梦乡遨游。



一心以为,早晨起床,一定能再次看到卓也的脸。



宏之无声无息地关上窗。他靠在窗户上,额头几乎抵到玻璃:“昨晚,我跟爸爸深谈了一次。”



在功子的耳朵里,这些话语仅仅是些声音的碎片。就像蜜蜂在嗡嗡叫。



“爸爸说,他有过某种预感。”



沉重地喘了口气后,宏之转过头来。功子仍低垂着脑袋,因此只能看到长子的脚尖。



“卓也是去年十一月份开始不上学的吧?爸爸说,他从那时起就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觉得卓也……好像整个人都被抽空了似的,只剩下一具空壳。跟他说话,他也是心不在焉的。妈,你在听吗?你听得见我说的话吗?”



功子继续抚摸着地毯。



“爸爸有个表兄,年轻时就自杀了。这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功子也不知道这件事。不,应该听说过,就在卓也不愿去上学那会儿,丈夫不是愁眉苦脸地回忆过这段往事吗?



“当时爸爸在读高中,那位表兄则是大二学生。据说他将车停在家附近的公园,用管子把尾气引入车内自杀。就在他自杀前两二天,爸爸为了借参考书去找过他。起初根本没想到他会自杀,只感觉他的样子不太对劲,就像只剩下一具空壳似的。后来听说表兄自杀了,爸爸吓了一跳,也明白了之前那种预感的意义。”



丈夫没说过卓也的样子有点像那时的表兄吧?



“爸爸的表兄似乎患上了五月病(注:日本的公司和学校会在四月份招收新人和新生。有些新人和新生进入新环境后不能适应,就会在五月黄金周过后出现厌世的心理、生理疾病,这种现象被称作“五月病”。)。他复读两年,付出了很大的努力才终于考入理想的大学,却发现自己无法跟上学业,因而苦恼不已。由于没有遗书,这一切只是猜测而已。”



卓也也没有留下遗书。



“所以看到卓也不对劲的时候,爸爸非常害怕。说是跟妈妈你商量过,让你看好卓也。”



商量过吗?什么时候?他跟我讲过这样的话吗?想不起来了。



就算不提醒我,我也一直看着卓也,从他很小的时候起。



“爸爸还说,他想过给我打电话。”



宏之离开窗户,来到功子身边蹲了下来。他踩到了卓也的地毯。那是卓也喜欢的,总是坐在上面看书的毛绒地毯。功子紧盯着宏之的脚尖,仍在不停抚摸着地毯。



“就算通知我,也不见得有用,爸爸是想让全家聚在一起商量一下,看看有什么办法吧。他甚至还想辞掉工作。可是……”宏之长叹一口气,在地毯上坐下。



功子悄然抬起头,见宏之双手抱膝,蜷缩身子,脸色青黑。“爸爸还说,他后来发现卓也的异状渐渐淡化,十二月中旬时几乎恢复了原状,和拒绝上学之前差不多了。所以他放心了,既没有辞去工作,也没有给我打电话。”宏之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几乎听不到,“可就在这时,那家伙突然死了。”



突然死了。传到功子耳朵里的,只有一些不带任何含义的声音碎片。功子继续抚摸着毛绒地毯。轻轻地、轻轻地抚摸着。



“怎么会变成这样的?谁都搞不明白。卓也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恐怕也无从知晓。”



宏之停了下来。房间里一片寂静,又能听到他的呼吸声了。



“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不过妈妈,你得振作起来啊。”宏之换了一种生硬的语调,继续说,“我跟爸爸也说过,卓也死去的原因,你们不可能不去想,就连我也会想。如果那样做就好了,或许就能阻止他了。但爸爸妈妈这样责备自己,不但伤了身体,卓也也不会因此而高兴。他在很多方面确实让人难以理解,爸爸妈妈对他的疼爱却是切切实实的。”



功子抚摸地毯的手停了下来。她抬起头,从正面注视着宏之。这孩子真的很像丈夫,五官简直一模一样。



“你不必这么担心。”听到这句话,宏之也注视起母亲来。



他脸上还是那副表情,担心、忧虑外加一点点胆怯,自进屋后一直没有变过。但是现在,宏之心底的某一东西似乎受伤了。他说的话对功子而言全都是没有意义的声音碎片,但他内心的一角破损时发出的声音,功子却听得清清楚楚。



“不必担心?我吗?”宏之嘴角抽搐着反问道,“为什么我不必担心?”



“跟你……”



功子眼神淡散。她的内心也一样涣散。脑海里浮现出卓也的脸。为什么宏之会坐在这里?我又在这里做什么?



“跟你没有关系。”功子说道。



宏之倒吸了一口冷气。功子感觉到了。



这样说好吗?这是我真正想说的话吗?难道没有更合适的说法了吗?啊……在悲痛的波浪冲刷下,还要不停地游下去,真受不了。



“是吗?原来是这样啊。”宏之吐出了这么一句。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



“爸爸他,”宏之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说他曾想过辞掉工作,用辞职补偿金买一辆旅行车,和卓也两个人游遍全日本。”功子没听说过这样的计划。为什么把我搁在外面?



“那家伙其实非常幸福。妈妈,你不觉得吗?”



宏之握紧拳头,站了起来。他的体内有什么东西“哗啦哗啦”地坍塌了。那东西因干燥而龟裂,却勉强维持着外形,如今终于超过极限,土崩瓦解,化为齑粉。



“为了他,爸爸甚至愿意改变自己的人生。难道这样还不算幸福吗?”宏之叉开两腿站在母亲身边,扯着嗓子喊道。功子终于注意到,他那颤抖的声音混合着眼泪。



“而妈妈你,只是一个劲儿地想,为什么死的是卓也?如果一定要死一个,为什么不是宏之?只要死的是宏之,就没关系了,对不对?被我说中了吧?”



功子仰视着长子的脸。分开住的这段时间,他长高了不少。不使劲抬头,都无法和他对视。



“宏之……”她想说点什么,却说不下去。



“算了。这种话,说了又有什么意思呢?我真傻。”



宏之一脚踏在地毯上,经过功子身边,走出了房间。功子涣散的精神试图追上自己的长子。她伸出手来,想要接住宏之体内正在崩塌的东西。



但她的身体一动不动,仿佛一具空壳。



所谓的空壳其实是我,化为齑粉的是我的心。我无法接住宏之,因为我的躯体并不存在,盛放心灵的容器已经打碎了。



功子呆呆地目送着另一个儿子,看着他一边痛哭流涕,一边逃走似的跑了出去。



不知何时,我的船,已经离这孩子的岸边那么远了。



宏之出去后小心翼翼地关上房门,不发出一丝声响,就好像在为这个房间内的空气贴上封条似的。



房门外顿时寂静无声。随后,很响的脚步声一路奔至楼下。功子一个人留在了房间里。



我是孤独一人吗?不是和卓也两个人?



功子又开始抚摸起绒毛地毯来。?



森内惠美子的脚步十分沉重。



目的地是柏木家,就是拐过街角的第三家。知道不去不行,她的心却在不断退缩。



过完新年,我去您府上为卓也上香。对于她的提议,卓也的父母没有异议。作为班主任,这也算一点必要的心意。



葬礼结束了。“柏木卓也的死”作为一起事件也已经了结。但惠美子认为,表达心意的仪式还没有结束。卓也的父母也同意这个想法,便接受了她的来访。



悲伤的表面化。表示哀悼的行为。



死得太不幸了。他太年轻了。这是他自己选择的死亡之路。完完全全是一个悲剧。



我没能阻止他。虽然作过努力,却未能取得应有的效果,这令我懊恼不已。惠美子觉得,自己作为班主任的这份心情,柏木夫妇应该能理解。



出殡那会儿,柏木的父亲还握着惠美子的手这样说过:“老师,让您费心了。您作了那么多努力,最后的结局还是如此令人遗憾。”在火葬场等待取骨灰时,他又重复了同样的话,甚至还说:“为了卓也,让您这样前途无量的年轻教师伤心痛苦,真是不值得。您已经做了您所能做的一切了,请不要过多地责备自己。”



真是令人欣喜,令人感激。因此惠美子回应道:“我不会忘记柏木。在我今后的教师生涯中,他会一直留在我的心里。”



柏木的亲戚好像不多,火葬场的休息室里只有三十来个人。惠美子混在三中师生中间,自始至终垂头端坐,不怎么说话。她觉得在这种场合,这才是应有的正确姿态。她也确实没什么可说的。津崎校长好像跟柏木夫妇谈了很久。



公寓房温馨的砖红色外墙进入视野。今天十分寒冷,天气倒是不错。每家每户的窗前都晾晒着衣物,真是个悠闲宁静的新年。只要履行完眼下的义务,我也能回归悠闲宁静的生活吧。惠美子自我激励着,向前迈动脚步。



即使不想去,也没有办法。



明知会郁闷难耐,可还是该去一次。



没关系。对方是善解人意的柏木夫妇。只需稍稍聊上几句柏木的往事,与他们共度一小段悲痛的时光便结束了。



可是我的脑海里并没有柏木的往事。



他是个令人捉摸不透的孩子。这是惠美子一直缄口不言的真心话。我不喜欢那孩子。老师也是人,就不能有好恶之分吗?



来到柏木家所在的公寓前,自动门突然打开,一个青年男子从里头冲了出来。他低着头,猛地冲下台阶。眼看就要撞上了,惠美子一闪身,躲开了。



“哎,哎!”她招呼道。她觉得那人的长相很眼熟。“是柏木同学吗?”



青年猛然止步,回头看着惠美子。没错,是卓也的哥哥柏木宏之。记得他是个高中生。



“我是……”惠美子将掌心按在胸前,微微低下头,“我是卓也的班主任,叫森内。葬礼上我们见过面。”



柏木宏之眯起眼睛打量着惠美子。真奇怪,两人站的位置处于建筑物的阴影之下,并没有直射的阳光。



“我是来为卓也上香的。”惠美子嘴边浮现出微笑,“我可以进去吗?父母在家吗?”



宏之朝门口瞥了一眼,没有将视线转向惠美子,简短地说:“爸爸不在。他今天就开始上班了。”



“哦,是啊。新的一年的工作已经开始了。”



“妈妈倒是在家……”宏之吞吞吐吐地说。惠美子凭直觉就猜出了他没说出的后半句:她正在哭。



惠美子以沉默等待的方式,催促宏之继续说下去。



宏之低着头,动了动身子,将重心换到另一只脚:“正把自己关在卓也的房间里呢。”



惠美子想象了一下那幅场景,沉闷而又令人丧气。



估计这孩子还跟母亲吵了一架,所以说话才这么冲吧?他们在家中经过了一段怎样的交锋呢?



这个兄长在家里一直吃不开。



森内老师是去年春天来家访时,才知道柏木卓也有个哥哥的。和一年级的班主任交接时,也没有任何记录提到过这个哥哥。



惠美子会注意到哥哥的存在,纯粹出于偶然。那次家访时,她正和卓也的母亲聊得起劲,电话铃突然响了。卓也的母亲跑去接电话,似乎急切地想要结束通话,像是因卓也的班主任在场而有所顾忌。尽管如此,从只言片语里也能听得出,电话那头是一位亲近的家人。当时,坐在桌子对面的卓也说:“这电话肯定是哥哥打来的。



惠美子想:外出的孩子打电话回家,没什么奇怪的。她还问卓也:“卓也还有一个哥哥啊。比你大几岁?”



“大几岁呢?忘了。”卓也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因为一直不住在一起。”



按常理推测,应该是寄宿在外面了吧。



“这么说,哥哥是大学生?”



“不是的。是高中生。”卓也答道,闪闪发光的眼睛盯着惠子,似乎挺来劲,“他跟家里人合不来,离家出走了。我们家就是这样的。”



他在等待老师的反应,像是在说:喏,瞧你的了。这分明是一种挑衅。对这样的家庭你怎么看?我可是问题家庭的孩子。



惠美子笑着回答:“我也有过这样的朋友,上高中时跟父亲大吵了一架,闹了脾气就出走了,在我家住了半年,还跟我睡在一个房间里。现在想想还挺有意思的。你哥哥也住到朋友家去了吗?”



卓也的目光从惠美子脸上移开,依旧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



“他住在爷爷奶奶家。”



这时,那边的电话打完了。功子说了声“对不起”,匆匆回到座位上。惠美子则笑脸盈盈地继续她的家访。



朋友离家出走的故事是她编的。高中时代,确实有位好朋友为了“晚上最晚几点回家”之类的小事跟父亲吵架,跑到她家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父亲上门来接,她就回去了,没在美惠子家住半年。这也不是无中生有,顶多算小题大做。



惠美子还为自己的临机应变自鸣得意了一番。可后来,她想起柏木卓也当时的目光和笑容,就感到脊背发凉。那孩子听得出那个故事是临时编造的吧?



真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惠美子自此对卓也有了这样的印象。柏木宏之长得和弟弟一点也不像。葬礼上,第一次看到他的学生们却说:“虽然不知道卓也有个哥哥,可两个人还真像啊。”这是他们想当然了吧。在惠美子眼里,兄弟俩根本是两种类型的人。体格不同,五官也长得不一样。



用鱼类来打比方,就像是同一种鱼栖息在不同水域的结果。



惠美子上大学时参加过竞技钓鱼社团。尽管钓鱼技术不见长进,专用术语倒学了不少。听到淑女嘴里蹦出一堆钓鱼术语,人们都会赞叹不已。这就叫个性。



“您是森内老师吧?”



听宏之这么一问,惠美子不由地眨了眨眼睛。



“是卓也一年级时的班主任老师吗?”



“不,我是二年级开始当他的班主任的。城东三中每年都要重新编班,班主任也会更换。常有人批评这个制度,说尽是在瞎忙乎。”



“我弟弟是个什么样的学生?”这问题尽管十分突兀,却传达出他内心的憋闷。他眼眶红红的,才刚哭过吧?这孩子肯定为了弟弟的事,跟母亲吵过一架。



惠美子能够想象到的各种场景,在她脑海里此起彼伏地闪现。柏木家本就是个问题家庭。仅就兄弟二人天各一方的状态而言,已经很不正常了。



“他是个老实的孩子。”



宏之似乎对惠美子的答案非常失望。他不想听这种场面话,我很明白。但就我所处的位置,也只能说这些。难道你不该更了解他吗?在心底吐露真意后,惠美子变得更有耐心了。



“为了弟弟的事,你一定很难过吧?虽然不了解具体情况,但我知道你们两个并没有住在一起。”



宏之的双肩垂了下来,这一反应比起失望,更像是疲惫造成的。“你一定很难过吧”也是句场面话,对宏之而言却是弥足珍贵的。



因为森内确实很同情他。



“我想,现在还是不去打扰你母亲为好。”



宏之又像受到阳光刺激似的眯缝起了眼睛。这孩子大概是从很暗的地方跑出来的,外面的事物对他来说都有点晃眼。



“不太清楚。或许是这样。您特意来跑一趟,可妈妈现在……”



“是吗?那我就不打扰了。过会儿我打电话给她吧。”



我来过了,在您家门口遇到卓也的哥哥。他说您很累,我就没进屋去打扰您。只要事后这样解释,就可以交差了。反正该做的已经做到位,也不必和柏木功子一起度过尴尬难熬的时间,可谓一举两得。



“森内老师……”惠美子心里转什么念头,宏之自然不会知道。他满脑子都是自己的心事。“您能告诉我一点弟弟的事吗?”



“告诉你什么呢?”



“他在学校的情况啊。他从十一月开始就不去上学,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我爸妈从没和我提过具体的情况,估计连他们都不了解。”



他用上了不太正式的称呼,却将话题引向深入。这孩子为了解心中的疑惑,正在拼命寻找谈话的对象。



对于这样的孩子,怎么忍心冷冰冰地拒绝呢。身为教育工作者,和他交换一下见解也是应该的。再说,自己也被勾起了几分兴趣。



“嗯,好。”惠美子爽快地答道,“老实说,我也想听你谈谈卓也……虽然这么说早就无济于事了。如果能够多了解他一点,或许就能防患于未然。”



惠美子提出去某个地方坐下慢慢谈,宏之立刻点了点头。这模样,比他的弟弟更像个孩子。可正因为这份不成熟,才讨人喜欢。



他们来到附近的一家咖啡馆。宏之沉默了一路,和之前判若两人。当惠美子帮忙点完单后,他便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起来。



自小与弟弟的关系;自己离开父母,与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的原委;接到卓也死讯时的震惊;去年暑假最后一次与弟弟见面时的交流等等。宏之说个没玩,几乎快要喘不上气了。



在此之前,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



在此之前,也从未有任何人愿意听他诉说。



惠美子清楚地感受到这一点,便更觉得宏之既可怜又可爱了。



我是一名教师,是教育工作者。这样的孩子,不正需要我的教育和呵护吗?



柏木宏之和他的弟弟不是同类人,倒是可以跟惠美子归于一类。他们的共同点在于:极其普通。具有普通的感情,能以普通的方式生活下去的人。



而这才是正常的。



在听宏之叙述的过程中,惠美子心中有一幅柏木卓也的画像在逐渐成形――说“确信”或许更合适。因为这幅画像早已成形,只是她一直小心躲避,不去正视罢了。她无法直面自己对卓也的感情和看法。为什么?因为我是老师,是那孩子的班主任。



现在终于可以面对了。可以用一颗自然的心直面柏木卓也了。在拒绝上学之前,柏木卓也本就是个不引人注目的学生,本分又老实,刚才宏之的描述并无虚言。



但不知为何,他也是个令美惠子头痛不已的学生。



这孩子不喜欢我。惠美子当上他的班主任后,马上有了这样的感觉,同时还觉得:这孩子瞧不起我。



「摆出一副自以为是的老师模样,你懂什么?」



柏木卓也不是用语言,而是用眼神和表情,以及他在学校的所作所为,确实地向惠美子发出了这样的信息。



他与大出俊次一伙发生暴力冲突并开始旷课后,惠美子心中一片苍白。对于刚开始教师生涯的自己,这起事件是个严峻的考验。第一次当上班主任,班里就出现不来上学的学生,这实在令人尴尬。



同时,惠美子还十分恼火。柏木卓也不仅瞧不起自己,还要拖累自。她认为,这无论对于森内惠美子这个人,还是对于一个选择教师作为职业的年轻女性,都是一种挑衅。



但惠美子不会随意表现出她的不满。因为她认为,自己若显得焦虑、困惑或者无所适从,就会正中柏木卓也的下怀。



惠美子关心的仅仅是正确的应对、正确的举措。



因此她与津崎校长、高木主任一起,不厌其烦地对柏木家进行家访,频繁地与卓也沟通,耐心地做思想工作,并总是显露出和蔼可亲、善解人意的姿态。



但柏木卓也一直对这样的惠美子嗤之以鼻。惠美子能够听到卓也的心声:你懂什么呀?她也会在心里回敬他:我可不吃你这一套!



选择教师这条人生道路的惠美子,当然是心怀抱负的。这一选择寄托着她的理想,她也愿意为之付出努力。如果卓也只是像周围人担心的那样,因为学习困难、人际关系或是受到欺凌而苦恼,那么她就会尝试各种方法,去靠近那颗受伤的心,给他安慰和鼓励,帮助他度过难关。这才是惠美子向往的教师工作。



柏木卓也的情况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柏木卓也是个反叛者。现在的他身处学校,就会去反叛教育体制;如果他顺利长大成人,也许会对社会制度咬牙切齿。



这种反叛极度荒唐又毫无意义。这对卓也自己无益,还会给周围的人带来麻烦。但卓也本人却能从这些麻烦中找到某种意义,所以让人难以对付。



惠美子看得很透。



只要是一个具备常识的普通人,其实都能看得透。津崎校长和高木主任也都心知肚明,可谁都不说出来。这两位老练的前辈也跟惠美子一样,只是以年长者和教育工作者的姿态,耐心地与柏木卓也保持接触。



自杀是柏木卓也的杀手锏。他的反叛行为屡屡碰壁,让他想到了这种非常手段。



由于他的这一行为,我们――卓也反叛的所有对象一一确实受到了沉重的打击。自己班上的学生自杀,给惠美子的教师生涯留下一个无法抹去的污点,一点永远存留白璧之上的微瑕。



柏木卓也死后第二天的临时家长会,惠美子并没有出席。她一想到自己赴会后受众多家长斥责、诘问的窘相,就怎么也无法忍受。



她也知道一旦缺席,便会被指责逃避现实,没尽到班主任的责任。然而两相比较,她仍觉得不出席为好。这原本就不公平,不是吗?我惠美子并未做错任何事,为何要因柏木卓也之死备受指责呢?



我受了太大的刺激,无法保持平静。那天,惠美子声泪俱下地向校长哭诉后,将自己关在了家里。



这一次等于是惠美子认输了。后来听说,那天的家长会上,津崎校长一个劲儿地低头道歉。高木主任也受到了伤害。



不过卓也的杀手锏只能用一次。人死了不能复活,活着的人却能够治好创伤,掩盖污点。只要度过这一危机,这一切将成为自己宝贵的经验教训和精神食粮。



值得庆幸的是,卓也的父母并没有责怪学校。他们也没有全面地了解自己的儿子,却并没有将这笔账转到学校和不良团伙的头上。



他们都是善良纯朴的人。可善良本身就是一种罪过。正因他们如此善良,柏木卓也才会在进入学校这一“体制”前,就在名为家庭的“体制”内为所欲为。



而最大的牺牲者,就是眼前这位垂着脑袋、异常投入地诉说着的哥哥。仔细想来,兄弟姐妹间的亲情关系,其实也是一种体制,是包含在家庭体制内的独立小社会,卓也一直在其中肆意胡闹。而既继承了双亲善良之心,又是个普通人的哥哥宏之,根本无法与卓也的破坏力抗衡,因而备受打击与煎熬。



他唯一聪明的地方在于,察觉到自己的弱势后,他主动逃走了。



说不定正是哥哥的退出使卓也感到十分懊恼,才决定用上极端手段。卓也原本想把哥哥当作牺牲品,将他的人生彻底摧毁,在进入社会这一更大的“体制”前,进一步锤炼自己的破坏力。谁知,他竟然逃走了。



我要用自杀给哥哥最后一击。将我的死归咎于哥哥,就能为他打上终生不会消失的烙印。



听柏木功子说,卓也会写日记,却一页都没有留下。在惠美子看来,这也是卓也的恶毒心计的一部分。如果这些记录得以保留,那么被怀疑负有责任的人们就能借此找到抗辩的托辞。倘若仅留有种种引人猜测的疑点,而没有任何实实在在的证物,人们便只能没头没脑地胡乱猜想,陷入极度烦恼的无尽深渊。



眼前的宏之,不就提出过“想了解卓也”的请求吗?他在敞开心扉、吐露苦衷的同时,仍会深陷于痛苦的自责之中。



惠美子决定耐心倾听,让宏之倒光肚子里所有的苦水,再来好好安慰他:你什么都没做错,你没有任何罪过,你弟弟身上发生的一切确实很不幸、很悲惨,但都不是因你而造成的。



在关注宏之的同时,惠美子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早已义愤填膺。



学生时代的森内惠美子一直是个优等生,对学校这个小社会具有非凡的适应力。这种适应力绝非与生俱来,优等生的形象也不是在无所用心的状态下自然形成的。她一直非常努力,动过不少脑筋,青春期的烦恼也要比别人多得多。对惠美子而言,青春期仿佛还在昨天,每个细节都是如此鲜明,并不是什么蒙着甜美薄雾的美好回忆。



学校就是社会,只有积极融入、主动适应的人才能生存,对那些放弃努力的孩子,绝没有包容的义务。这是理所当然的现实,可很多学生和家长并没有认识到这一点。惠美子和她的父母早早地认清了这一本质,这令她颇以为傲。



惠美子认为,在这一方面,柏木卓也与大出俊次的不良团伙在本质上是同类。他们在给社会增添负担的同时,还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的行为是在张扬个性、追求自由。



对这种人哪里还有教育的必要?为什么不干脆放弃他们?



如今的教育最缺失的,不就是这种基于现实的认知吗?



所以惠美子选择了教育事业,作为自己献身追求的人生道路。



既然学校是社会,就一定有不合理之处,既会有功能不全的地方,也会有运转不灵的时候。然而,如果教育工作者因此放弃改变现状的努力,这个国家也就完了。



教育工作是美好的,因为可以得到美好的结果,但也并非一开始就如此美好。



即使是津崎校长和高木主任,以他们的本意而言,肯定也是这么认为的。只是经过漫长年月的压抑,他们早就无法区分什么才是自己真正的本意了。



几乎所有的教师都是这样。



当然,惠美子是个按常理思考的人,不会直截了当地挑明这一切。阐明事实便意味着“过激”,不如缄口不言。这就是所谓的“正确”,一种完全浸染整个社会的虚伪顽疾。



行啊,我懂。那就好好制定战略,迎接挑战吧?



惠美子是勇往直前的。她的心中充满了正义感,充满了理想。优等生就该是这样。



如果她毫不隐晦地向津崎校长和高木主任倾诉本意,也许会受到强烈的反驳吧。



我的意志得不到认同。既然如此,那就没有倾诉的必要了。你是正确的,可正确不能代表一切――这样的意见传不进惠美子的耳朵。在她看来,正是这种虚伪扭曲了学校的本质。



眼下,惠美子正以慈母般的眼神注视着柏木宏之。她在耐心地等待,等待一个可以用温暖的话语安抚他的时刻。惠美子想对他说:你的痛苦结束了,你已经自由了,你不必自责,那不是你的责任。



柏木卓也之死还未了结。如果按惠美子的认知,将他的死视作一种挑战,那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惠美子却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