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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继父(Stepfather-ste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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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像是撞到了头。



睁开眼睛时,眼前所有影像都重叠着。天花板的电灯……旁边窗帘上的大型图案……还有直盯着我看的那张小脸。



“啊!眼睛睁开了。”那张脸说道。



声音听起来是一个人,眼前却有两张脸,一模一样的两张脸。两张脸都朦朦胧胧的。



我想活动一下身体,可是手脚没有任何知觉,唯一能做的就是眨眼睛。眨了好几下之后,天花板上的电灯竟然变成了三个,又恢复成一个,那两张小脸又探过来盯着我看,我的视野逐渐缩小。



“唉呀,又睡着了。”眼镜闭上的同时,听见小脸说话的声音,没错,晚安。



下一次张开眼睛时,天花板上的电灯只有一个。



窗帘拉开着,阳光透过毛玻璃射进了屋内,从光源的角度来判断,现在应该是上午吧。



这里是哪里呢?



我问自己,感觉记忆和理智终于手牵手地回来了。在这种状况之下,这两者可是不受欢迎的访客。要想拒它们于门外,我只有继续昏迷不醒。我实在很希望永远不要清醒算了。



然而重返家门的记忆和理智已经好端端地坐在眼前。我的眼睛也睁开着,所有感觉都很正常,正常到令人讨厌。



加上我浑身作痛,就像成千上万的小铁锤在敲打全身,而且不是来自外侧,是由内而发的疼痛。脑袋与肩膀也痛得厉害,尤其是右手臂简直是要跟身体闹独立似地,对右肩膀发起全面抗战。事实上我可能已经脱臼了。



光是眨动一下眼皮,脑袋里就嗡嗡乱响。



糟糕……我可能真的不太对劲了。说不定这一辈子都将被钉死在床上永远站不起来了。



记忆说话了:“这也难怪,毕竟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



理智也说话了:“能保住一条命就已经是可喜可贺了,不是吗?”



我摇摇头想甩开这两人,却因为这个愚蠢的举动而痛苦大叫。那可不只是一声“好痛”的呻吟,应该说“惨叫”才贴切吧。



这时我听见了开门的声音,接着是轻微的脚步声,走近我之后便停住了。我的眼睛因为痛楚难耐而紧闭着,这些声响、接下来听见的说话声,都是在黑暗中接收到的。



“太好了,你醒来了。”



我不安地睁开一只眼睛偷看,又看见了两张脸,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并列在一起。



我心想:还没完全好嘛!今后是不是都会像这样看到双重的影像呢?其实人本来就有两只眼睛,说不定这样子还比较自然呢。



“感觉怎样?”



“你还好吧?”



两张脸同时说话。



这时我才觉得有些问题:因为我好像看见左边的脸说:“感觉怎样”,右边的脸问:“你还好吧?”当我重新定睛注意时,两张脸上都浮现了兴味盎然的表情。



“我们的脸上,”



“沾上了什么东西吗?”



又是左右两张脸说着不同的话。我觉得神经有些错乱了。



于是我试着闭上一只眼睛。那两张脸彼此对看了一眼。



“你是在对我们,”



“抛媚眼吗?”



看到我试着改闭上另一只眼睛时,两张脸同时绽开了笑容。左边那张脸的右脸颊上,右边那张脸的左脸颊上,各有一个酒窝。



我睁开双眼,将头微微抬起。两张脸分别连在不同的身体上。身体虽然穿着同样的衬衫和毛衣,但是胸口的图案却不一样。两个都是英文字母,一个是T,另一个是S。



两张脸异口同声地表示:“我们是双胞胎。”







一开始来到这地区就是个错误。



原以为会有赚头,这一阵子生意一直都不好,加上手头很紧,自然日子就更难熬了。



这是一个地方性的新兴住宅区。兴建的原因是一个过于乐观的预测:地方人士厚颜无耻地认为进入二十一世纪后此地可能会有新干线或磁浮电车(我们这边叫“磁悬浮列车”)通过。于是在一无所有的山丘上,突然出现了一个无国籍风格的待售大型社区,看起来几乎和电影布景没有什么两样。



梦幻般色彩的大社区,俯瞰着山下本地原住民所居住的小镇。山丘上的乡镇名叫“今出新町”,山下居民的小镇名叫“今出町”。就地理位置与色彩而言,新町都可说是今出町荒诞不羁的白日梦。



新旧两个乡镇唯一共同拥有的是,位于今出町正中央的民营铁路车站。这一条郊区的小铁路,距离东京这个心脏地带可说遥远如神经的最末梢;说得明白一点,就像流过右脚小趾头下方的微血管一样。



柳濑老大还强调什么这件好康的事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到时候七三分帐就好,毕竟人不能太贪心嘛……他难得说话那么一本正经,当初就该有所怀疑才对。



“你的客户是独居的女人,刚搬到这个社区没多久,不喜欢跟人交际所以和邻居们不熟。加上又是新的社区,你一个人到处闲晃,也不会有人起疑心的。办起事来应该很轻松吧,你说呢?”



他说得也有道理,的确是件好差事。



“这种好事,你怎么肯让给别人呢?”我反问。柳濑老大立刻嗤鼻笑道:“就是因为是件好事,不给能做的人去做,岂不可惜了!挥棒就能得分的场面,派个老是被三振出局的笨蛋出去,像话吗?”



这话说得也对。何况我以前也受过老大同样的照顾,当时确实有令人满意的结果,所以这次我才会爽快地答应他。



可是来到现场一看,虽然与老大说的乡镇一样,但我却没料到会有这种事情。被锁定为目标的那户人家不但装置了红外线探测器的保全系统;而且这间小巧的两层楼洋房居然有个很大的庭院,外面是高达一点五公尺的水泥砖围墙,围墙上面布满了经过装饰处理的有刺铁丝网。



有时候柳濑老大就是会搞出这种状况。就像一个魔术师,舞台布置好了、服装也穿好出场时,才想到忘了将兔子塞进帽子里。



不过我毕竟也是专家,根本不把什么保全系统放在眼里。这几年来那些以单身贵族为诉求的套房,不都是以保全系统为卖点吗?要是就这样被吓倒的话,我还能成什么大事呢。实际上住户往往因为有机器保护而放松警戒,对我们这一行来说反而有益无害。



何况机器终究是机器,总有破绽可寻。



然而当我穿上西装,提着空空如也的公事包,打扮成推销人员的样子来到锁定的住家附近观察地形时,却发现这户人家的保全设备颇为先进,于是只得从长计议了。依装在大门上面的监视录影机的型号判断,应该是该厂牌该系统的最新产品,就算将电源切断,监视录影机还是有独立的线路与备用电源连接,没那么容易对付。门锁采用的是密码式开关;我本想以机器对付机器,用手提电脑来进行解码,偏偏这组门锁只接受钥匙的直接插入。如果用其它方式闯入时,保全系统必然警铃大作,实在令人伤脑筋哩。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和这户人家站在同一立场,一样也会做好“防备”的措施吧?不论多么费心设想,总还是觉得那里做的不够周延吧?



这栋屋顶陡斜、拥有八角窗的漂亮洋房,屋主名叫井口雅子,三十四岁,单身。十天前才刚搬到这里,之前一个人住在东京郊外的小公寓里,当然是租来的房子。



虽然说这里也算是乡下小镇,但她能买得起这么大的房子,只能说幸运之神的眷顾了。因为她从素未谋面的远亲那里获得了将近两亿元的遗产。她那个远亲的伯父也是孤身一人,一生大半辈子都在赌,而他最厉害的是,同样是赌,他却慎选标的。他不玩赛马、赛自行车这些小玩意儿,他玩的是股票、期货。



孑然一身的伯父独自在医院里过世后,受托管理资产的律师费尽千辛万苦寻找家属,终于找到了也是孤零零一个人的井口雅子。说起来法律这种东西也很有趣,有时候会像这样耍出一些杂技让我们大开眼界。



天外飞来一笔巨款后,她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决定在这今出新町买地盖房子。而且等房子落成后便搬进来住了。



她似乎也是个怪人。大概是因为从小父母遭遇车祸身故,吃尽了苦头,所以不太与人亲近。她没有情人也没有什么好朋友,所从事的工作——应该算是裁缝吧,帮人家缝制和服,听说手艺还算不错。她跟位于都心的某家大和服店签有合作契约,收入似乎十分优渥,不过现在已经犯不着那么辛苦帮人作嫁了,所以很干脆地辞掉了工作。毕竟她现在的身价可是高兴帮自己做什么衣服就做什么衣服了,我在说什么废话。



说到她唯一的兴趣,就是听音乐,她喜欢听随身听。根据和服店里的店员透露,不论走在路上、搭电车、甚至是搭计程车时,她都机不离耳。



因为拿不到她的照片,直到来到这里后才一睹庐山真面目。她身材娇小,长相平凡,是那种见过五分钟便会被忘得一干二净的女性。或者可以说不论扮演多小的配角他都不可能出现在男人的梦中。



当时她正要出门。她小心翼翼地关上大门、走下山坡往车站的方向前进。我紧跟在后,看见她在隔壁镇的车站下车,到站前的出租车公司租了一部车开走。其实何必这么麻烦,今出町也有租车公司呀,大概是没有她喜欢的车种吧。



那个时候她没有听随身听。或许是因为环境改变了吧,只要一离开都会区,即便不使用那种文明的便利工具,也能轻易地保持孤独吧。



她几乎不开窗户,厚重的窗帘也始终低垂着。看来是真的很想与外界隔离吧?透过老大的帮忙,我拿到了这间屋子的设计蓝图。动起手来是没什么问题,但我却觉得她是个顽固的家伙。



第二次看到她的脸是在我决定动手的那天白天。我将车子停在她家附近,坐在车里假装查看地图时,看见一名报纸的推销员走了过来。



推销员按了按门铃后,从她家的白色窗帘后面闪烁过明亮的灯光。大概是装在屋顶某处的对讲机子机的灯光吧?



光线那么亮,就算是睡午觉也要被吵醒吧?我心中不禁有些纳闷。



井口雅子来到门口与推销员说话。观察了一阵子后,似乎两个人的交涉有了结果,她抱着两盒洗衣精的赠品消失在门后。



这时门后面又有亮光闪烁了一下。这一次不是灯光,而是什么东西的反射。说不定是什么玻璃摆饰吧。



盖自己喜欢的房子,随自己的喜好装潢,真是奢侈的爱好,不过现在的她当然做的到。



但是她本人却显得很朴素。她似乎也知道自己长得不起眼,却完全没有想要改善的欲望,反而是沉醉于孤独之中,喜欢一个人关在屋子里。这也不是什么坏事,这栋装置着严密宝全系统的新居,就成了保护她的盔甲之一。



我抬头仰望天空,心想:“看来只能从上面进去了。”



目标的房子位于今出新町的北端。这里是整个山丘的最高点,比这栋房子还高的就是后面的那户人家了。而这两栋房子和社区的其他房子有些距离,就像是刚脱离团体联谊,准备交往的新情侣一样。



如果在两家的屋顶之间拉条绳索移动,应该就触动不到保全系统了吧。上面的那户人家既没有装设保全、也没有庭院和高大的围墙,很容易接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看不到里面的住户,但是晚上一过了半夜里头的人似乎就会熄灯就寝,作为潜入隔壁住家的跳板是再适合不过了。



因此,我昨天晚上等到半夜两点,爬上了上面那户人家的屋顶。



凡事都会有失算的时候,尤其像难以预测的天灾……



不、不尽然如此,老实说,我其实是可以预想得到的。



昨晚的天气很不稳定。有一块灰色的云层由西向东飘过。不知天上的哪位神明突然兴起想扮演近铁的野茂投手(注:野茂英雄(1968-)知名美国大联盟选手,原为日本近铁水牛队选手,一九九五年前往没有大联盟,现为洛杉矶道奇队投手。)的念头决意练习投球,偏偏还有其他神明使用闪光灯将这练球场面拍照存证。



强风与雷电欲来之势。



可是这时半夜两点钟耶。尽管这几年不断发生异常气象,但是半夜两点钟打雷还是太过分啦!



我心知不妙。勘察地形已经比预期花了更多的时间,我不想再拖下去了。就算我努力装成推销员的模样,可是在这个小镇上待了好几天,恐怕也会有人开始起疑。



在我攀爬墙壁时,脑袋后面闪了两次强光。当我一脚踏上屋顶时,第一滴雨水打在我的脸颊上。我加紧动作,好不容易将绳索挂上井口家的屋顶时,大雨倾盆而下。我要先说明,不是我的动作慢吞吞,实在是雷雨来得太急。



如果讨厌淋雨、害怕背后有打雷闪电,就无法从事这门户外工作,所以我倒是不太介意雷雨。甚至在风雨交加之中,更能够怡然自得地做事。我暗自祈祷:如果哪个地方被雷击中,搞到这附近一带停电就太棒了。



可是……



我祈祷的是击中哪个地方,可不是直接打到我身上!



这就是我没算计到的失误,真是谢谢老天了。



从那之后到底过了多久呢?这样问虽然有点执拗,但这里是哪里?



眼前的一对双胞胎,露出与他们身上别着的和平笑脸胸针一样的笑容。说起来,当年和平笑脸流行的时候,他们两个人应该还没有出生吧,两个人怎么看都只是国中一年级或两年级生。



“这里是警察局吗?”我问他们。



两个人异口同声:“不是。”



“这里是医院吗?”他们又回答:“不是。”



“是警察医院吗?”这次两个人回答:“怎么可能!”



“看到两名少年侦探团的成员,代表这里应该是明智侦探事务所喽?”



于是“S”少年笑着说:“那你就是怪人二十面相喽。”



“要是我说的话,我对黑蜥蜴(注:江户川乱步笔下的美艳女贼,是明智小五郎的死对头)还比较有兴趣。”



“噢,你说的是……”“S”少年说。



“是女的耶。”“T”少年说。



“而且人又漂亮。”



“又很有钱。”



“只不过……”



“她不是喜欢,”



“做动物标本吗?”



“随便啦。”我没好气地说道,“拜托你们不要那样子说话好不好?”



“对不起。”两个人又是异口同声。



这房间不像是舞台剧里的布景,洒射进来的阳光也很真实。床铺躺起来的感觉很舒服。应该是中上人家的寝室吧。



这时……



“S”一派愉快的口吻开口问:“你为什么会爬到我们家屋顶呢?”



我不禁闭上了眼睛,心想,原来如此,这里是上面的那户人家呀。



“为什么你会爬上屋顶呢?”



“因为那里是屋顶呀。”



两个人听了哈哈大笑,然后说道:“你是小偷吧?”



看来你们很聪明嘛。



“是你们将跌下去的我救起来的吗?”



“没错。”



“为什么?”



“因为我们不想污染国土。”



可恶的小鬼!



“为什么不报警呢?”



两人对看了一眼之后,“S”回答:“因为这样子对我们有利。”



有利?这种时候的有利,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果然当初我抬头看着屋顶时的不祥预感是真的。我感觉不太对劲,担心地抬起头来,看见双胞胎像祭神的酒瓶组合一样(注:原文为“御神酒德利”指内装酒类供奉在神前的成对酒瓶,引申为两个一样的物品、长相相同、或是总是如影随形感情融洽的两人。)笑眯眯地站在那里。



“我说啊……”



“什么?”



“你们是什么瓶盖打不开吗?”



双胞胎一脸讶异地看着我。



“还是书架太高,上面有你们够不到的参考书呢?还是在书店顺手牵羊拿了游戏攻略本,现在后悔了想去道歉,所以得找个大人帮忙才行呢?”



说完之后,我才发觉自己问了蠢事,他们应该有自己的父母吧。



可是双胞胎却回答:“感觉很敏锐嘛。”



“这样就好说话了。”



我觉得背上一阵发冷,他们的父母呢?



“你们的爸爸和妈妈呢?”



“不在。”“T”回答的语气就像卖香烟的老爹说着:“不好意思,七星刚卖完。”



“不在,怎么了,出门旅行了?”



双胞胎摇摇头,说出了更可怕的事实:“他们私奔了。”



看来我还在作梦吧,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在现实生活中的。



“你是说你爸爸和妈妈私奔了吗?”



“嗯。”



“你们反对他们结婚吗?干嘛不答应呢?去登个报纸,上面写说:‘爸妈,问题已解决,速回’不就好了。”



“这世上,”



“哪有夫妻一起私奔的呢?”



“我不是说过要你们不要用那种方式说话吗?”



于是双胞胎分别从两边走过来,“T”坐在右边,“S”坐在左边的床缘上,一脸正经第表示:“我爸是跟他公司里的女秘书。”



“妈是跟盖这栋房子的建筑公司老板。”两个人各自赌场了一段后又异口同声道:“自从半年前离家出走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



我一时之间无言以对。双胞胎则是一脸泰然地凝视着我。



“真是不负责任的父母呀。”好不容易开口安慰他们一句。两人竟然摇头。



“他们说人生只有一次,”



“不希望留下遗憾。”



真是令人吃惊!



“难道他们没有一个想到要留下来照顾你们吗?”



“大概彼此都以为对方会留下来吧。”



“换句话说他们之间十分缺乏沟通。”



看来这对兄弟倒是看得很开。



“唉,真是可怜的孩子。”



“你是说我们吗?”



“有去找过社工吗?”



两人不停地眨着眼睛,连次数都一模一样。不,我只是大概目测了一下。



“为什么要?”



“我们不觉得有什么不方便呀。”



两人的笑容就像是保守党选战广告影片上出现的童星一样,天真无邪。接着他们又说:“只不过……”



瞧,来了吧,这个“只不过”最可怕了。开头说声“只不过”,这之前说的那些话便都不算数,全部重新来过。



“不过什么?”



“我们没有钱。”双胞胎以同样的坐姿坐在床铺两侧,同样地歪头看着我。



“这房子还有贷款。”



“我们也需要生活费。”



“需要有人帮忙赚钱。”



“家里的存款用完了。”



“所以我们有个提案。”



“你是专业的小偷吧?”



“装备看起来很棒。”



“不像是半路出家的外行人。”



“应该很赚吧?”



“可不可以照顾我们两人的生活?”



这一切都要怪打雷。我只能这么想。



“我们住在这里不过才半年而已,”



“而且爸和妈都有自己的工作,”



“他们只有在周末才会回家,”



“所以就算你住进来,”



“附近的人也不会觉得奇怪。”



“从你的年纪来看,”



“只要说很年轻的时候就结婚了,”



“当我们的爸爸是没有问题的。”



“我们先自我介绍吧。”



“我是宗野直(Tadashi)”“T”说。



“我是宗野哲(Satoshi)”“S”接口。



“我们不问你叫什么名字,省得麻烦。”



“我爸爸叫作宗野正雄。”



“名字还不赖吧?”



我瞪着酒瓶组合好一阵子后问道:“要是我不答应呢?”



两个人大笑回答:“我们已经留下你的指纹了。”



“你应该有前科吧?这样应该不太好吧?”



“你应该也不喜欢再进监狱吧?”



为什么当初不干脆让我摔死呢?







直到一个礼拜之后我才能够瘸着腿下床走路。



尽管这对酒瓶组合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但我还是得谢谢他们的悉心照顾。尤其不找医生来看,光用成药就能治好我的这一点,就让我感激不尽。



不过这也是恐怖的一个礼拜,特别是当小直提议:“我来帮你治疗右肩的脱臼吧!”



“我会的,放心交给我处理吧。”他一脸开朗地表示:“我从小就有经常性的脱臼。每次只要一觉得掉下来了,我都能自己推回去。这方面我算是专家了。”



“可是那是你的手臂吧?可不是我的手。”



“别人的还不是一样,构造大同小异嘛。”



不幸的是,他的这项提议是在我受伤的第二天晚上,我连上厕所都没办法自己一个人处理。虽然说对方还是小孩子,但是如果他们两人联手起来,我一个人是招架不住的。更何况这对酒瓶组合古灵精怪的,实在讨人厌!



“不要叫太大声喔,否则我们得将你的嘴巴堵起来!”



毕竟算是“专家”,右手臂总算是顺利地套上了关节,可是我还是很害怕。我决定今后搭电车时绝对不再抓吊环了。万一不知不觉间手臂又脱臼了,我恐怕会忘在车上,那就糟了。



直到第四天的早上,我还是高烧不退。甚至在脱臼“治好”后,热度还升高了不少。双胞胎一脸担心地趴在床前,不时拿出《家庭医学》仔细研读。



“这上面没有教从屋顶掉下来的急救措施呀。”



“所以只能看有关跌打损伤的部分喽,其他就灵活应用吧。”



怎么可以把人当作模拟试题一样看待呢?



“我想你应该没有健保吧?”



“是呀。”



“可是万一你因为工作而受伤时,那该怎么办?”



我很想回答“我是闯空门的专家,跟暴力犯罪又扯不上边,根本不可能那么容易受伤”,但还是算了。我想,还是让这两个田园派的小朋友认为我是可怕的罪犯会比较好。



“那种时候我会去找没挂牌的医生。毕竟枪伤之类的,是没办法找一般医生处理的。”



前面说的是真的,后面则是瞎掰的。我从来没有碰过枪,以前还是正经上班族时我待过叫“大野重工”的公司,自从辞职后,就跟“重工”两个字绝缘了。不过双胞胎听了倒是十分感动。



“万一还是没有好转的话,是不是可以找那位没挂牌的医生来这里看看呢?”



真是够天真纯洁,而且还是初生牛犊不畏虎。



第三天的午夜时分,他们两个之一的谁(如果他们没有露出脸上的酒窝,根本无法分辨出谁是谁。)帮我换掉脑袋下的冰枕,看着对方一本正经地在帮我量脉搏,我开口问:“你不害怕吗?”



“等一下。”他盯着时钟上的秒针,“量了十五秒,居然快四倍。所以说……天啊,跳了一百二十八次耶。难不成你刚刚在说梦话?”



“我很清醒。”



“胸口闷不闷?刚刚有咳嗽过吧?”



“喂,是我在问你话耶。”



“希望别感染肺炎就好了。谁叫你淋了那么多的雨。”他故意装傻说了这些话后,才微微一笑,左脸颊上出现一个酒窝。



然后冷不防地回答:“害怕呀。”



“什么?”



“你刚刚不是问我什么害不害怕吗?”



“我是指对罪犯。”我故意说得很慢,“搞清楚点,我可是个小偷。而且就像你们所猜想的,我的确有过前科。说不定我只要打一通电话叫朋友过来,就能够将你们两兄弟杀死埋掉,把你们家的财物洗劫一空,逃得无影无踪。你懂吗?”



左酒窝想了一下,然后坐直身体,露出了身上V领毛衣胸口前的“S”图案。原来左酒窝是小哲。



终于,他小声地回答:“害怕呀。”



“那你要不赶紧去报警,要不就放了我。这样子继续下去,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小哲的实现落在床角的附近,他回答:“我们做事一向是不太考虑结果的。”



接着他又露齿一笑,回过头来看着我说:“这大概是我们家的血统吧。”



他们那对杀千刀的父母应该也是同样的人吧。



“而且你现在的状况看起来很不好。随意走动的话,搞不好会出人命。你还是好好睡觉吧。”



这一点不用照镜子,我自己也很清楚。打从我十四岁那年夏天以来就没这么难受过。那时候因为从盲肠炎导致腹膜炎差点死掉。



“不过你的运气不错。要是被雷直接打到的话,应该就没救了吧。”



“我没有直接被打到?”



“当然,你是掉到了隔壁家的屋顶上。好像是你抛出去的绳子上面的挂钩坏了你的大事。那是金属做的嘛。啊,对了、对了,那条绳子因为受到太大的冲击掉到我们家这边,我们已经帮你收起来了。隔壁邻居什么都没有发现,你放心好了。”



我开玩笑地说:“可惜没能成为富兰克林的风筝。”



他听了笑道:“他也是运气好,所以才没触电。这是我们老师说的。”



奇怪的是,即使是大白天,他们两个一定会有一个留在家里。今天是右酒窝的小直,我抓住他便问:“你不用上学吗?”



“我们轮流去上。”



“难道你们在教室里也是两个人扮演一个人吗?”



“怎么可能?我和小哲分别上不同的学校,我们只是轮流请假在家。”



这么偏远的小镇居然盖了两所中学校,简直是浪费纳税人的钱嘛。也许其中一间只是分校吧?然而小直似乎看穿了我心中的疑问,他说道:“因为隔壁镇上有很多大的社区和公寓大楼,所以学校也多,只不过都是新设的学校。我们一开始也是上这个镇上的同一所学校,后来因为老师们经常弄错,我们也觉得不方便,小哲便越区就读了。”



尽管他们看似轻松地说出“请假在家”,但表现出来的样子却不像不用功的学生。就算窝在我的床铺旁边时,也随时在翻阅参考书或背英语单字卡。



第五天的晚上,我因为高烧退了,便要他们不必看护,但小哲还是熬夜陪我。半夜我因为腰疼得厉害而醒来时,只见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身上披着外套睡着了。我悄悄起身偷看了一眼,他的腿上盖着一本英语课本。枕边的床头柜上则是各放着一本袖珍版英日辞典和日英辞典。



仔细想想,自从长大成人后,这还是我头一次这么近距离看见这个年纪的小孩的睡脸。



感觉是那么的柔弱无力、没有防备、与婴儿没什么两样。人要活到几岁,睡脸才会跟着成熟长大呢……我不禁思索这个无聊的问题。



他们的父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难道一点都不担心吗?为了忙于追求自己的幸福,居然完全没时间想起小直和小哲吗?



小哲嘴里喃喃地说着梦话,然后似乎觉得有些寒冷地缩着身体。



我不是找借口,不过应该是发烧的关系吧。要不是热度还没有完全退下,我怎么会伸手拿了日英字典呢。



而且我也不可能翻阅到“养父”那一页。



首先出现的解释是“afather-in-law”。什么法律不法律的,真是触霉头。



下面又写说“astepfather”,括弧中注明是“继父”。



Stepfather?听起来好像是只会跳舞的父亲一样,没什么用处嘛。还有“继父”是“继续父亲”的意思吗……我不禁胡思乱想。



接下来后第一个礼拜的早晨,我小心翼翼地起床走向传出双胞胎说话声的方向,结果来到了餐厅。他们一人穿着制服,另一人站在流理台前洗碗盘。



“来,笑一个。”我一开口,两兄弟同时都回过头来,露出了类似牙膏广告上的迷人笑容。穿着制服的是小直。



“今天轮到小哲看家吗?”



“嗯。”



“我已经好了,两个人都去上学吧。”



就像被斥责一样,垂头丧气的双胞胎悄悄对看了一眼。然后小直低声地问我:“你要走了吗?”



我很想回答“是”,事实上我也很想那么做。但是我说不出口,自己也难以解释理由何在。我想是为了道义吧。总之他们救了我是不争的事实。



“你不会走吧?”



我叹了一口气:“还不会。”



双胞胎瞬时恢复了精神。小直一边用围裙擦干满是洗碗精的双手,一边问我:“你肚子饿了吧?之前都只是吃些稀饭,又没有想吃什么呢?我都可以做给你吃。”



“对、对,小直很会做菜,只要是你想吃的……”话说到一半,小哲便闭上嘴巴,表情冻结了起来。他偷偷看了小直一眼,露出想与对方商量时特殊的求救眼神。



“噢……”小直也开口说话,“啊,对了……”



两人演技一流,即便没有台词也能了解对方的想法。



“存折呢?”



“什么存折?”



“我可没有叫你们交出粮食配给账簿(注:日本政府在二次世界大战时与战后,实施粮食配给制度,每户人家都会有一本粮食配给账簿),装什么蒜?”



小哲一边问什么是粮食配给簿,一边走出餐厅,然后又马上回来了。看他毫不迟疑的样子,应该很清楚我的意思。



他递出来的蓝色存折,存款人的名义是“宗野正雄”。打开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地列着一长串的数目,全部都是支出。



我确认了一下旁边的月历,存折上注记着昨天日期的那一笔数目上指出了九万八千元。



“昨天房屋贷款扣款了。”小直说。



“发奖金的时候,被提走了二十三万。”小哲补充说明。



余额剩下一万零两百十一元。



“我们曾经有一段时间去打工送报纸。”



“后来被学校发现只好停止了。”



我合上存折,靠在门边,尽可能不要让自己看到双胞胎的脸。



“去上学吧!”



我看是没办法了。



“我去拿我的钱包,今后怎么办再说吧。”



就在这时,门口的信箱传来晚到的投递早报的声响,似乎也还能听见庭院门拉上的声音。







令人惊讶的是,我租来的车子还停在山丘对面的山腰上。因为淋过雨,车身很脏,但是上面并没有被贴上违规停车的罚单。这个小镇别的没有,就是空地很多,所以才能这么大方吧。



我用隔壁小镇的公用电话和柳濑老大联络上了。老大很吃惊地问我“你还没搞定呀?”我只好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要是跟他说我被两个十三岁的小鬼当作人质,他肯定会笑死的。虽然我有时也很想一刀砍死老大,但趁着他还有利用价值的时候,我还是希望他能好好活着。



战略上,我必须避免让井口雅子知道我的存在,所以只拿了需要的东西后,我将车子停在停车场里,利用电车和徒步悄悄地回到了双胞胎家。



经过隔壁时,我抬头看了一下被雷击过的屋顶。角度倾斜得十分漂亮的屋顶上,有几片西洋瓦已经剥落了。但由于原来的结构很牢固,造成的损失并不大。



隔壁家的窗帘依然低垂,感觉不出有人的存在。但是当风掀起窗帘时,房间里有什么东西闪亮了一下。我突然想起之前勘查地形时,也在门口看到闪光,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双胞胎已经先回到家了。一个在洗衣服,一个在打扫房子。那景象就像是女权扩张时期的家政课教室一样。



果然如他们所说的,晚餐的菜很丰盛。看着他们用熟练的手势切葱花,我不禁想起了一些很久都没用过的字眼。



真是令人疼爱的小孩。



“谁教你做菜的?”



“没有,我本来就喜欢做菜。而且之前我不是说过吗?我妈妈只有周末才会回家。”



的确,这个像桃花源一样的绿色小镇,离东京是远了点。可是既然把房子买在这里,就应该有心理准备才对,毕竟要到桃花源总得花点时间嘛。



“可是对爸妈来说,或许东京才是他们的桃花源吧。”小直说道。



看来子女太过通达事理,父母就容易变坏。



“你们必须帮忙才行。”整理餐桌时,我开口要求。双胞胎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很严肃。



“我不是在威胁你们。如果你们真的需要一大笔钱,又想要利用我的话,就不能只是搭顺风车。”



双胞胎探出身子问:“那我们该做什么?”



“你们真的想做吗?”



“当然。”



“因为财政紧迫嘛。”



我有点错愕。“你们一点邻居爱都没有吗?”



“什么意思?”



“你们等于是要我偷隔壁邻居家喽?难道不觉得内疚吗?”



“可是爸爸你不就是想要那么做吗?”



叫我爸爸?简直不像话。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当你们的爸爸?”



双胞胎看着地面猛笑。小直回头看着厨房,“水开了,”并站起来说道:“我去泡咖啡。”



“你们听清楚了,我和你们之间的关系,就只是单纯的共犯关系。不会更多也不会更少。如果你们不愿意帮我这个盗窃犯,那也没关系。基于你们照顾过我,我会给你们一笔相当的谢礼,但是你们一旦手下之后我们便井水不犯河水了。”



小哲在一边搔头,小直站在炉子边回答:“好。”



“那你们是肯帮忙喽?”



“我们愿意。”



“良心上不会觉得过意不去吗?”



小哲表情有些正经地回答:“我们和隔壁又没有任何交情。”



“她才刚搬来没多久。”



“又是一个女人独自生活。”



“整天都窝在家里。”



“什么时候开始的?”



“就是从搬来的第二天起嘛。”



“跟她打招呼也不理不睬的。”



“就算是背对着我们,”



“听见我们跟她问好,也应该回过头来问候一声嘛。”小直捧着装有三个咖啡杯的托盘坐了下来。



“还有……我是听别人说的,听说隔壁的女人从远亲那边得到一笔遗产,一夜之间变成了有钱人。”



“给我们一点花花,又有什么关系呢?”小哲说得有些忘我了。



我心想,原来如此,这个看似彼此互不关心的小镇里,居然已经谣言满天飞了。



“对了……”双胞胎探出身子问:“你应该也是听说隔壁的井口很有钱,所以才会来到这里吧?”



我当然是知道喽。



柳濑老大算是提供这方面咨讯给我的人吧。他以前当过律师,还坐过牢。那时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的往事了,听说当时受到政府的许多迫害,可说是有风骨的忧国之士。



事实上在战后他也开了法律事务所,但因为整天忙着照顾那些没有钱雇佣私人律师的贫苦人们,一直过着一贫如洗的生活。



有一天他突然觉醒了。



任何时代都会有像老大这种——有骨气,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讲却是不懂得营生的正义之士。他们一心怀抱着正义感和使命感为人奔波,根本没有时间想到赚钱的事。因此老大想到不如出面帮这些人捞一把。



柳濑老大目前和十三个客户订有契约。没有印花的契约上面写着“万一事迹败露,彼此将同归于尽”,并盖上双方的血印。



客户之中,有七个是法律事务所、三个是房屋中介;剩下的三个之中,有两个是私立医院,最后一个是没有执照的托儿所。每一个都是拼了命在做不能赚钱的事业——不求报酬甚至是自备便当的有志之士。



老大跟他们领取一定金额的顾问费,有时也取得一些咨讯。比方说,对方是法律事务所的话,就能提供像前面所提到的有赚头的情报。律师有守密的义务,必须口风很紧,但由于彼此都是同业,多少会松一点口,就算没有说得很具体,只要透露一点风声,之后老大再叫手下去查便一清二楚了。



当老大确定能够捞到一笔安全稳当的巨款时,便轮到我出马了。



和老大合作的专业小偷,还有其他两位。我们之间不作联系,彼此并不相识,但可以想见他们技术应该都不错。



偷到的金钱,通常是与老大二一添做五平分。老大从中拿走他那一份的手续费后,剩下的再分配给客户。我不清楚详细的分配比率,但应该是公平的吧。



这一次老大和我七三对帐的分法,是他主动提的。因为上一次的工作很棘手,却没有赚头,老大认为问题出在他的判断错误。老大就是这样讲规矩的人。



当然我也会独来独往地上工,并非始终都跟老大合作的。只是说老大介绍的工作轻松得多,对我而言不无小补。何况万一出事时,老大还保证要他的律师客户出面处理。



所以关于小哲“给我们一点花花,又有什么关系呢”的说法,我其实很难反驳。从生前毫无往来的亲戚手上得到一笔巨款,本来就不是什么值得赞扬的好事。从中分一点出来,也不构成犯罪吧?



不过我并不想对双胞胎说这些,万一引起他们的兴趣就麻烦了。而且我也有守密的义务。



“之后后悔就来不及了。要退出的话就趁现在。”



酒瓶组合丝毫不为所动,两人合唱般地表示:“我们要做!”







“其实不用搞得太复杂,随便找个理由叫井口雅子到你们家来——对了,只要能拖延她十分钟就够了。”



通常一个技术高明的小偷闯空门,只要两分钟就能搞定。但这一次不一样,我的身体状况没完全恢复,慎重一点比较好。



“那么你要在白天动手喽?”



“不,是傍晚,就明天。你们确定几点能从学校回到家?”



配合小孩子的学业做事,说起来还真是丢脸。



“四点半——”



“五点的话,应该没问题吧。”



“那就五点十分好了。我先说清楚,千万别让她发现我在你们家的事。”



双胞胎绞尽脑汁思考诱出雅子的借口,最后决定的提案是,先偷偷将自来水总开关关上,然后问对方:“我们家停水了,你们家有水吗?”



“这样子能拖延十分钟吗?”



“放心好了。”



隔天下午五点十分,他们依照计划开始演戏。



我躲在双胞胎家的后门,竖着耳朵倾听他们和雅子透过对讲机的小声对谈。双胞胎的演技不错,以十分困扰的语气向对方请求:“我们的父母只有周末才会回家,我和弟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真是糟糕……”



大概是被他们可怜的样子打动,雅子从家里走了出来。她打开大门,朝两人所在的方向走去。



“我帮你们看看吧,看是哪里出了问题。”



三个人走进了双胞胎的家里。我赶紧一溜烟地往对门冲去。抬头检视监视录影机时,发现显示监视中的灯光熄灭了。一般人常常会这样,心想白天在家或是只是外出一下子,不需要打开监视器,结果保全系统根本发挥不了作用,难怪会让小偷闯空门成功。多半的情况是,我们不需要破坏门锁或打破窗户就能轻松自在地进出没有上锁的门窗,在此奉劝住户们真的要更加小心才行。



正面的大门很亲切地半开着。门板的材质是一整片兼顾的橡木,光是这个就价值不菲了,大概与便宜公寓的月租不相上下吧。我不禁想起来这毕竟是拥有上亿财产的女人所盖的房子呀。



做我们这一行的,不能慢吞吞,一切以速度为优先。就算没有搬光,也不能心存眷恋。拖拖拉拉的结果,就等着窝在高墙之后,每天数馒头期待假释之日到来。



不过……



一踏进屋里,我居然将这条铁则忘得一干二净。



这是一间普通的住宅,但是装潢花了不少钱,看起来就像是建筑公司用来骗人的广告样品屋一样地高级豪华。



玄关的地板是大理石材质。磨光打蜡的走廊像好莱坞女星的棕发一样亮眼。宽敞的客厅里摆着仿印花布的美丽沙发组和木制茶几。一体成形的厨房里的水龙头,弯曲的角度时尚而迷人。



但是其中有一个异常之处,让这些装潢都相形失色。



房子里面都是镜子。所有墙壁上挂满了大小、形状、边框不同的镜子。



不对、不是挂上去的,都是直接镶嵌好的。大概是为了避免要钻墙打洞的麻烦吧,总之墙壁上镶嵌的镜子都是不能移动也无法取下的。



简直就跟游乐园里的魔镜迷宫一样。



走在房子里,到处有自己的影像晃动着,一下子从后面跟上来,一下子冒出一张脸盯着你瞧。惊魂未定,定睛一看,却发现原来那里也有镜子。连厨房的流理台对面也有镜子,大概是为了洗碗的时候顾影自怜吧。



楼梯旁的墙面上也满是画框般的镜框,吸引着我自然地向上移动,只见连楼梯的转角处、走廊上和三扇连在一起的房门上面都是镜子。



由左向右一一打开房门,发现分别是寝室、衣帽间和小型的书房。每个房间里面也都镶满了镜子,宛如镜子的洪水一般,甚至门后面也装有镜子。衣帽间我还能理解,难道连睡觉,看书的时候都需要照镜子吗?



书房里的大型书柜和前面的矮柜也都装有镜子。如果是书店为了防止有人顺手牵羊,那也就算了……但这是个人的书房呀,这究竟是什么特殊的嗜好呢?



据说观察一个人的书架可以了解那个人的个性,可是从她书架上的书本很难找到她对镜子如此执著的理由。没有《梦游镜子王国的爱丽丝》,有的只是随兴在路边书店买的实用性书籍、漫画、明星书、写真集之类的。



不过其中有一排书架满满地都是推理小说。



看来这位小姐应该是艾德·麦可班恩(EdMcBain)的书迷。一系列“八十七分局”的书都买全了。但是没有他以伊凡·韩特(EvanHunter)之名写的小说,也没有其他非系列的作品。



在“八十七分局”系列的尾端则是摆着四本文库本的小书。前三本是艾勒里·昆恩(ElleryQueen)以《Y的悲剧》为首的悲剧三部曲,最后一本则是《哲瑞·雷恩的最后探案》。



我还发现另一个重大的异常现象。



就我观察到目前为止,这屋子里没有电话。我以为那是单身女子的生活中所不可或缺的必需品……



我再一次打开所有二楼的房门仔细检查,还是没有。这房子里充满了太多奇妙之处,还我觉得连挂在衣帽间里的衣架都像是一连串的问号。



这时头上传来嘎吱作响的声音。



抬头一看,天花板的一角有个八十公分见方的升降口,上面附有把手。可见得只要一拉开,便可以拉下盖子和里面的楼梯吧。



我心想那会是一间阁楼里的密室吗?就在我仔细观察的同时,头顶上又传来的嘎吱作响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有人在走动。



而且接着是拼命压抑住似的,连续好几声的喷嚏声。



有人在上面。







“怎么样?”面对着气喘吁吁的双胞胎的质问,我只能沉默地摇摇头。



“什么,没偷到钱吗?”



“没有找到吗?”



“我们可是拖延了十五分钟耶。”



话是没错,可是当我在思考能否爬上阁楼时,听见窗外双胞胎“没事了,谢谢你”的说话声,就赶紧逃了出来。



“我觉得很奇怪。”小直和小哲睁大了眼睛听完我的说明。



“那是一间镜屋。”小哲说。



“井口小姐大概是自恋狂吧。”小直笑说。



“她喜欢‘八十七分局’和‘哲瑞·雷恩’,这两者有什么共通点吗?”



“作者的名字都是E开头的。”



“爸爸您经常读推理小说吗?”



因为我在思考,没注意到他们叫我“爸爸”,居然很自然的回答:“偶尔,用来打发时间。”双胞胎一脸高兴地表示:“我们也读,但不是为了打发时间。”



“因为很好看。不论是昆恩还是麦可·班恩我们都喜欢。只不过读昆恩的话,为什么会单单只选上哲瑞·雷恩,这一点很奇怪。”



我坐在聊得正开怀的双胞胎旁边,拄着腮陷入了沉思。



阁楼里的声音。



天外飞来一笔巨额的遗产。



在东京时喜欢听随身听的井口雅子,一搬到今出新町后竟然对随身听毫无兴趣了。



对讲机的灯光过分闪亮。



专程跑到隔壁小镇去租车。



没有牵电话线。



还有更奇怪的是,那一大堆的镜子……



找出这些答案,整整花了我两天。



早晨我一边刮胡子时,看见镜子里面反映出小哲的脸,我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原来如此,井口雅子需要镜子。



“小哲!”顾不得脸上还留着泡沫,我开口喊他。小哲则是满嘴牙膏泡沫,反问:“什么事?”



“你和小直看见井口雅子时……”



“你是说她不理会我们跟她打招呼的时候吗?”



“对。你曾经仔细观察她的脸吗?”



他摇摇头。“这个嘛……假装家里停水时,我曾近看她的脸。她刚搬来时也没有过来打声招呼。”



这时小直一边喊着“早饭做好了”一边走了进来。



“小直!”



“什么事?”



“打雷的时候,隔壁的井口有吓到吗?”



小直一副“干吗事到如今还问这个”的怀疑表情,笑着回我:“应该有吧。因为她说过:‘那么大的声音,我还以为是什么爆炸了。’”小哲在一旁猛点头。我又提出一个疑问:“那么那个时候的女人跟你们假装停水时看到的女人是同一个人吗?”



双胞胎若有所思地彼此使了一下眼色,没有正面回答我,却反问:“爸爸,你的头脑还清楚吧?”



清楚得很,清楚得超乎你们的想象,小鬼们。



接下来要做的事是——



首先是联络柳濑老大请他帮忙调查一件事。接着是拜托双胞胎,请他们到隔壁家,也是进行调查一件事。



然后我只要从屋顶偷偷爬到隔壁家就行了,当然得挑一个天空没有半片雷云的晚上。







帮井口雅子盖房子的建筑公司,采用了防锈处理的钢条制作窗框。换句话说,连窗户的锁也是不锈钢材质,因此可以利用磁铁由外打开。



我将磁铁交给小哲,要小直带着点心到隔壁家去,为上次的事道谢,顺便确认这一点。



等所有调查工作都完成后,双胞胎为我打气:“加油!”



这时我头一次在众人声援中出门工作,总算很顺利地爬上了隔壁家的屋顶,从二楼后面的书房窗户钻进屋子里。



她在寝室里睡觉。我把她叫醒后,让她喧闹了一阵子才轻轻一击,好让她继续躺平。不管对方是什么样的女人,对女人动粗总是令我不太舒坦。



井口雅子在客厅墙壁的最里侧所挂的那面洛可可风的镜子后面,藏了一个保险柜。我很清楚,以往与巨款无缘的人突然间收到上亿的财产,一定会在家里装保险柜。果不其然,里面放了两千万以上的现金和有价证券。



我气定神闲地拿走现金,在屋里留下一些翻动过的痕迹,然后再去打开那个通向阁楼的升降门。假装以为里面有可能藏有金银财宝,却意外发现只有一个女人被关在里面,于是惊慌逃跑——这是我的剧本,最后当然是回到双胞胎的家里。



“喂,我好像听见隔壁有人尖叫的声音,隔壁家的窗户也开着……我看见有人影逃跑的样子……”



小直打电话报警,小哲站在门口等待警车到达。当警方踏进邻居家时,被关在阁楼里的女人正好也靠着自己的力量下楼来了。



我想你们应该也知道了,那个女人才是井口雅子。



“你怎么知道的?”



第二天,双胞胎从学校一回到家后,连忙围着我问。



“很简单呀。”我发觉这样子说话还真爽快。



“因为我发现我们认定的井口雅子,根本就没必要盖那种整间都是镜子的房屋。”



“那是什么意思?”



“因为她听到打雷吓了一跳,而且还会开车,所以我才起疑。”



“不要再卖关子了嘛。”小哲已经受不了了,看来他的耐性比较差。



“因为真正的井口雅子耳朵听不见。”双胞胎睁大了眼睛,这一对酒瓶组合同时对着我张大嘴巴。



“可是……那不是很奇怪吗?爸爸你不是收集了许多关于井口的咨讯吗?应该早就知道她听不见吧?”



“她故意隐瞒了这件事,连律师都没有注意到。”



“那是不可能的。”双胞胎你一句我一句地抗议,“上班的时候,总会有人发现吧……”话说到一半,小直先想到了,他的表情一亮。



“原来如此,是读唇术吧?”宾果!



“其实只要成长到一定的年纪,就算失去听觉,也能和其他人交谈。只要能够知道对方在说些什么就可以了。因此就需要用到读唇术。”



我是后来才知道的,井口雅子在她二十岁那年,因为罹患突发性重听而失去了听觉。意志坚强的她为了努力克服这项残障,而学会了读唇术。甚至她还做到了让外人根本看不出她失去听力的事实。



我认为她的判断就某些意义而言是正确的,不然一个年轻女性独自活在人世间是很辛苦的,因为社会到处充满了看见你的弱点就想将你生吞活剥的坏人。



不过她也吃尽了苦头,真是令人佩服呐。



她之所以随时听随身听也是这个原因。比方说在马路对面有朋友跟她打招呼,而她没有发现,这时大声呼喊的朋友心里一定会很纳闷,这时只要说声“我在听随身听”,对方就能谅解了。



她之所以突然之间获得巨额的遗产,只能说是神明给她的一份奖赏,赞许她做的很好吧。



没想到却有别的女人觊觎她的财产。



(我可要先说清楚,我们跟那女人不一样。反正我们就是不一样。)



我请柳濑老大帮我调查的是,井口雅子的同事之中,有没有哪个女人最近突然失去行踪。



答案是有。就是那个女人把雅子关了起来,想要取代她。也就是那个我们信以为真的井口雅子。



“井口小姐一个人来到陌生的地方正打算开始新的生活,”小哲说。



“要想取代她是轻而易举的。”小直说。



“我想她是在搬来后便立刻被那个女人软禁了。因为时间一拖久了,附近的人们便会认得真正的井口雅子的长相。不过至少你们还是跟她碰过一次面。”



小哲拍了一下手:“就是跟她打招呼,她却不理会我们的那一次吗?”



“答对了。”



井口雅子之所以盖那栋整间都是镜子的房子,是想如果有人和她在屋子里时,尽管对方背对着她,她也能够从镜子中读取对方的唇语。



“是不是真的有那么一个会跟她共处一室的‘人’呢?”



我们也是后来才知道真的有其“人”存在。对方正在跟妻子打离婚官司,所以没办法常常和她在一起。不过从他一听说井口受难便飞奔过来的样子来看,我想他是真心的。



想要取代井口身份的女人之所以故意跑到隔壁小镇租车,是因为井口雅子本身没有驾照,她害怕会因此而露出了马脚。至于她没有立刻杀死井口而予以软禁的理由,则是在完全取代井口之前,她还有挖出更多资讯的需要,顾虑十分周密。



“可是……”小直提出疑问,“那个女人如果完全取代了井口,不就表示她得放弃自己的家人和朋友吗?她还真是铁了心呀。”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小哲便发表意见:“只要有更想要的东西,这些都可以轻易抛弃的,我想。”



双胞胎彼此对看了一眼,也许是我多心了吧,他们微笑的眼神有些落寞。



“但是,能够那么做的人,应该也欠缺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吧。”小直说。



“没错,我也这么认为。”小哲点头附和。



“我有个谜题让你们猜。”听我这么一说,双胞胎又恢复了原来的表情。



“井口雅子喜欢‘八十七分局’和‘哲瑞·雷恩’的理由是什么?”



双胞胎认真地思索了一下,几乎是同时抬起头微笑说道:“因为哲瑞·雷恩是个听力有障碍的名侦探。”



“而‘八十七分局’卡瑞拉刑警的太太也是聋哑人士,他们是靠读唇术和手语沟通的。”我拍手嘉许他们,双胞胎高兴地看着对方。



“我还可以多说一点吗?”



“什么?”



“卡瑞拉刑警的漂亮太太生了一对双胞胎呢!”



“一点关系都没有。”



从井口雅子那里拿到的两千万现金,扣掉付给老大的三成,还有一千四百万。我将其中一半交给了双胞胎。



“要拿去银行存好。”我特意叮嘱。



“可是存定存的话,万一爸爸或妈妈回来看到问起来,不就麻烦了吗?”



给他们这一笔钱,一方面是感谢他们救了我,同时也希望借此切断彼此之间的关系。双胞胎有些惊讶地对看了一眼,但我表示“说好的就是说好的”,硬要他们收下。



“所以我们就此分手了吗?”



“没错。”就在我起身要离开时,门铃响了,打开门一看,门口站着两位刑警。他们来处理隔壁家的后续事宜。



“你们好棒!”刑警频频称赞双胞胎之后,转身问我:“请问您是?”



双胞胎异口同声地回答:“他是宗野正雄。”



好小子,只有现在了。没办法,在刑警面前我只能这么回答:“我是这两个孩子的……父亲。”



第二章 多灾之旅(TroubleTraveller)



һ



“父亲大人,你好吗?”上面写着。



“我和小哲都很好。”这一行的笔迹和上一行不一样。



“托您的福,我们的钱够用。”第三行和第一行的笔迹相同。



“不知您下次什么时候过来?”第二行的笔记和第一行的笔迹相同。



真是受不了这两个小鬼,连写信也是一行一行轮流写。



因为听见闷在喉咙里的咳嗽声,回过头一看,发现柳濑老大正在看着我。他吊着眼睛的样子,益发显得他的长相穷凶极恶。



“难得看你有信。”他说完后一笑:“而且还是小孩子的字迹,真令人惊讶。”



“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实际上我压根也没有想到他们真的会写信来。



寄件人是宗野直和宗野哲,一对双胞胎兄弟。我与他们是因为几个月前到今出新町,那个连黑心的建筑公司都不敢大声说是“属于东京通勤范围”的新兴住宅区工作时搭上关系的。



两个人都是国中一年级生,十三岁,住在一间大房子里,父母不在,行踪也不明。父母都和各自的爱人手牵手私奔了,完全没有考虑到儿子们的生活……这实在是超越常人所能理解的范围。



但是不是常说有什么样的父母就有什么样的子女吗?这两个被抛弃的孩子也与常人不太相同。



“春假到了,我和小直两人要去旅行。”



“我们要去仓敷。”



“我们会买名产给您的。”



“敬请期待。”



“最近小直做菜的功夫又进步了。”



“有空来吃吃看嘛。”



“我们还会写信的。”



“谨此,再会。”



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被监护人抛弃的不幸小孩,不是吗?



我得先说清楚,我可不是他们的父亲。完全是对方乱叫,我可是觉得很困扰。



“他们是谁,这两个孩子?”柳濑老大问。



“是我的影迷俱乐部啦。”



我没对老大提过双胞胎的事,被他知道了肯定会嘲笑我一番。



我将信收进口袋里,起身准备离去。



“下次有信来,记得通知我。”



老大笑嘻嘻地点头答应。



其实专业的小偷并非只存在于电影或小说之中,在现实生活中,我就是其中一个。



柳濑老大对我而言,既是提供我咨讯的来源也是我靠行的对象。有了他,我在面对社会时,会有个比较方便而体面的职称。这个已经停业的老律师,还拥有一家徒具形式的事务所,我算是其中的一名员工。



老大的事务所门口挂着一个可笑的招牌,上面写着:“承揽解决各种人生的烦恼”。除了少数把这里当成征信所的人会上门外,平常不会有生客。我和另外两个与老大订有契约的专业小偷偶尔会来这里看看,大部分的时间老爹都是一个人守着门可罗雀的店面。



说是小偷,我可不偷“没钱人家”,专攻“有钱人家”。而老大的工作就是找出那些“有钱人家”来。



偷来的收获,大部分是与老大对分,我们订的契约是成功报酬的五成。



老大从他的所得之中再分配给提供咨讯给他的顾问们。目前顾问一共有十三个,有法律事务所、房产中介、医院和一家没有执照的托儿所。做的都是不赚钱的工作,只知道努力为世人贡献付出。例如房产中介,租借对象都是些卧床不起的老人、生活有困难的单亲家庭等,而且还免费提供公寓给他们居住。



对了,我还忘了说,我也会付给老大一些顾问费。这么一来就表示我们是对等的关系,老大既没有利用我,我也不受他的控制。签约不过只是个“形式”罢了。



因为是这种架构,我所做的工作多少对社会会有所帮助,但我可不敢就自称是“义贼”。想想我只不过是将某些人多余的金钱转送到缺钱困苦的人身上,从中收取一点手续费而已,其实和托运行没什么两样。



不过要是失手被警察逮捕了,可没办法像托运行送错地址一样,说声抱歉就能了事。这也是为什么我拿的比例比较高的原因,里面还包含了危险津贴嘛。



我和老大以这种那个方式合作,前后大概有五年多了。成绩有好有坏,但毕竟成果不错,而且五年来也都没有被警方盯上过。就一个专业的小偷而言,我的生活算是过的相当充实。



就在这时却和那一对双胞胎扯上了关系。



简单来说,我被他们救了。在我工作时遭到意外,人事不省地倒地时被他们救了。这还不打紧,他们居然知道了我的工作内容,跑来与我谈交易。



基本上,那恐怕也不能说“交易”吧。



(我们没钱了。)



(你是专业的小偷吧?应该很赚钱吧?可不可以照顾我们两人的生活?)



(我们已经留下你的指纹了。你应该有前科吧?你也不愿意又被抓进监狱吧?)



而且还很厚脸皮地喊我“爸爸”。这对双胞胎不是用一般方法就能对付的小孩子。



没办法,当时我只好把工作所得的一半,大约是七百万给了他们。而现在他们却来信说“不知您下次什么时候过来”,开什么玩笑,我明明已经跟他们说好从此井水不犯河水了。



(可是这样子我们会很寂寞的。)



(至少该给我们你的联络住址吧。)



我本来想回句“想得美”,可是双胞胎手上握有我的指纹。只要他们愿意,随时都能报警,也不必担心跟我对分赃款会被问罪,谁叫他们还未成年呢,又是被弃养的儿童。



于是我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告诉他们柳濑老大的事务所地址,连自己的本名都说了出来。听完之后双胞胎竟然说道:



“不太像是罪犯的名字嘛。”



“听起来很正常呀。”



“不过叫什么名字都无所谓啦。”



“对呀,反正是我们的爸爸。”



我活了三十五岁,这时我才明白,只知道“女人可怕”,那表示你人生的修行还不到火候,真正可怕的只有一种人——



就是小孩子!







近来生意很不好。



老大那边也没什么咨讯进来。倒不是调查之后觉得没什么好对象,而是根本就没有任何咨讯上门。



“唉,偶尔也会有这种情况的。”老大显得很无所谓,但我可不行。一想到生计,我就没办法与老大一样成天悠闲度日。



或许你会认为一个专业的小偷,只要一年或两年里干下一笔大生意,其他时间都可以游手好闲,那你就错了。一笔买卖的收入其实并没有太多。



仔细想想,你就能知道理由何在。今非昔比,别说是上亿,就连要找个有一千万现金的地方都很难。除非挖银行的金库,否则一获千金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现在可说是偷窃大不易的时代。就算是闯空门,普通人家里面几乎都不放现金的,有的只是信用卡罢了。闯进店家也是一样,我的一名同业曾经费尽千辛万苦潜入小酒馆,打开收银机一看,里面都是刷卡的存银。



“那家店绝大多数的客人是学生,我以为绝对都是付现的。没想到……”他愤愤不平地表示。



这是个无论做什么都感受不到浪漫的时代。那家伙一怒之下将所有存根偷了出来,丢到公园的垃圾箱里。我能理解他的心情,却无法赞同他的做法。真要说起来,只能怪他当初打错了算盘,应该摸摸鼻子走人就算了嘛。



就在这种情况下,我整天无所事事。虽然我的工作并非只是来自与老大的契约,但目前也找不到其他的目标,只好暂停营业。



结果在收到那封信的一个礼拜后,从老大那里来了通知。我心想工作上门了,兴冲冲地赶到事务所去,只见老大笑眯眯地坐着等我。我如果这时放声大笑的话,肯定会被带去看医生。



“这次是电报。”老大说道,“是上次那两个小鬼的名字。”



发电报?怎么用这么古老的方法,不过我没有告诉他们这里的电话号码也是事实。



“是今天早上发来的,大概有什么急事吧?”



我打开一看,突然间一阵可爱的电子音乐环绕在淡灰色的墙壁和钢筋水泥外露的天花板上。旋律是令人莫名其妙的“生日快乐歌”。



“原来今天是你的生日呀?”老大睁大了眼睛问。



“才不是。”我合上电报,音乐也跟着停止了。“这是什么玩意儿啊?”



“这就是音乐电报呀。”



“那是什么东东?”



“里面的感应器感应到光线后,就会发出音乐。通常是在生日或结婚时寄的。你还是先打开看看里面写什么吧。”一打开,又是“祝你生日快乐”的电子旋律,吵得令人受不了。那一对双胞胎是不是脑筋开始出问题了呢?



电报的一开头就说“救救我们”。



“旅途中,”



“我们的行李被偷了。”



“在仓敷(Kurashiki)车站前,”



“钱包被偷了。”



“这样子的话,”



“我们是回不了家的。”



“车票也被偷了,”



“也没办法继续旅行。”



“请救救我们、”



“救救我们!”



“我们在车站前等你。”



看来他们两个真的去仓敷玩了。



“你得马上赶去吧?”我心头一惊。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老大居然在旁边与我一起读电报。



“我才不想专程赶过去。”



“为什么?”



“寄钱过去不就得了吗。”



“怎么寄?这两个孩子不是说他们在车站前面等吗?大概是坐在路边的椅子上吧,你怎么把钱寄过去呢?”



这我当然也知道……



反正就是麻烦。搭新干线到仓敷,少说也要四个钟头。现在又是春假期间,路上一定很挤。搞不好还得在沙丁鱼罐头般的车厢里罚站。搭飞机固然快一点,但我才不要坐那种烂东西。



“可以寄邮局汇票,不是吗?我只要叫他们到那边的邮局去提款就好了。”



“问题是你怎么通知他们?”老大显得很同情对方,“当初要是告诉他们这里的电话号码就好了。”



“那么做的话,他们会三天两头打来,你会被吵得受不了。”



“你就去一趟吧。”老大有些啰嗦。



“太远了,在冈山耶。”



“不是冈山吧。”



“仓敷布就在冈山吗?还是在广岛呢?不管怎么说都在西边的尽头。”



“又不是西游记。”老大笑道,“你再仔细看看电报从哪里发的。”



“上面写着Kurashiki(注:日文电报以片假名方式书写,所以没有汉字,只能辨认发音)呀。”



“不是电报内容,看看邮局的邮戳。”



邮戳上面的几个字是“暮志木中央邮局”。



“暮志木?”



“发音一样……”老大摸着下巴思考,“说起来,这地名我好像有印象,最近才看过的……奇怪……等一下……”老大开始翻阅那堆旧报纸。回座位时,整个头发都沾满了灰尘。



“你看,就是这个。”他递出一张两个礼拜前的早报地方版,上面刊登着关东附近县市的新闻和最新话题。



标题是“暮志木町新的美术馆开幕”,旁边登了一张名片大小的照片。一位穿着传统和式礼服的白发老人,应该是站在美术馆的大门口吧,正在将系在两边圆柱的彩带剪开。



“这里的话就没那么远了。”老大说。



“美术馆落成的同时,道路也整理过了。所以应该开车去很方便吧。”



“暮志木”是位于群马县和枥木县交界处的一个小镇。







“这么点距离,走路也可以回到家吧。”



双胞胎头也不抬地忙着用餐。



“不然也可以搭便车呀。反正方法很多啦,不是吗?”



小哲吃完最后一口通心粉后,问道:“爸爸,你做过吗?”



“我不是说过好几次吗?不要叫我爸爸。”



“可是……”小直将焗饭的盘子推到一边,将三明治的盘子拉到面前。“肚子饿的时候,搭便车也很辛苦呀。”



“厉害一点的话,还可以让对方请你们吃饭呀。”



“要是女生的话可能会容易点吧。”



“我们是没办法的。”



“那可不一定。只要做出可爱的表情,男生一样办得到。”



两兄弟同时不停地眨眼睛。因为是同卵双胞胎,两人长得一模一样。笑的时候,左边脸颊有酒窝的是小哲,右边脸颊有酒窝的是小直。这是唯一的分辨方法。



“真的吗?”



“是呀。”



“但是,那样的话——”



“我们可能也会有危险啊。”



“嗯,这么说也是。”听我这么一说,双胞胎齐声说道:“还好叫了爸爸来接我们。”



我们坐在暮志木车站里的“冈山”西餐厅。接近午后三点了,店里还是挤满了客人。等了老半天,才被带到靠近厕所和公用电话的位置,吵得不得了。刚刚才有一个上班族的男人打公共电话不断更正对方:“我现在人在暮志木车站,什么?不是说好要去冈山那边的仓敷吗?我记得你们信上是那么写的。”



双胞胎高兴地笑道:“你读了我们的信吗?”



“原来信寄到了嘛。”



“为什么改变预定计划呢?”



“因为……”



“我们订不到,”



“新干线的车票。”



“不是叫你们不要用这种方式说话吗?”



双胞胎边笑边开始进攻送上来的巧克力圣代。



刚刚我说这个小镇很偏僻,似乎有点不太公平。毕竟我只看到了车站附近的风光,但其实也八九不离十了。



小镇没什么特别醒目的建筑,一眼望去都是些矮房子。周围环绕着低矮的山,车站位于东边的山脚下。我是开车来的,不太清楚特快车是不是停靠这里。这儿唯一值得称道的是车站前的停车场很大,反过来说,这地方的土地多的没人要。



我不能说这里鸟不生蛋,因为人口还算不少,附近也盖了许多小型楼房。但仅止于此。毕竟作为休闲区,这里离东京太近;做卫星都市,又显得太远。如果新干线经过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可是要想让新干线的路线拉到这里来,恐怕这个小镇得生出个田中角荣(注:田中角荣(1918-1993)日本政治家。一九七二年就任日本首相后,推行“日本列岛改造论”招致日本土地炒作风潮与物价上升,一九七四年因政治献金问题退职。一九七六年因洛克希德事件遭到逮捕,被判四年徒刑,以及追征五亿日币,再上诉中去世。)第二的人物才行。就算这个远大的计划能成功,到那时候磁浮电车将成为新的主流,新干线反而成为负面的存在。



“这个小镇简直是一无是处嘛。”我说完后,双胞胎也点头表示同意。



“不过他们很努力了。”小哲说。



“我们是来看他们努力的成果。”小直说。



“其他观光客应该也有同样的感想吧。”



“因为风声实在传得好大。”



“什么风声?”



双胞胎一边舔着冰淇淋一边对我说明。“这个小镇其实就是那个观光景点仓敷的翻版。”



“整个小镇完全模仿仓敷。”



一开始是因为那个“一亿元再造新故乡活动”(注:日本竹下登内阁于一九八九年推行的自治体发展独自特色的活动),暮志木町也分到了一杯羹。



“拿到资金时,大家都在想该怎么运用才有效果?”



“可是小镇丝毫没有特色,既没有温泉也没有滑雪场。”



“也没有出过什么名人。”



“也算不上是名胜古迹。”



“没有湖也没有海。”



结果是勇敢的镇长想出来的主意。



“何不模仿某个观光胜地呢?”



“将整个小镇彻底改造一番。”



“于是从名字来看,当然就非仓敷莫属了。”



仓敷市的居民听到了肯定会生气,但听说镇长在镇议会上作了一场演讲:“其实想一想,冈山县的仓敷市并不是拥有很多的观光资产。它是以白色墙瓦的街道做为号召来吸引观光人潮的。而那条街道只不过是一小块被划分为美观区域的专区而已,可是仓敷市却大肆张扬地将整个城市说得好像都是白色墙瓦的建筑。如果真的能够吸引许多观光客前来的话,那我认为我们模仿他们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简直就跟强盗一样心狠手辣嘛。



“简直太夸张了……他们真的那么做了吗?”



“嗯。从车站走出来十五分钟的地方,他们也做了一个白色墙瓦的美观区域,”



“而且还有护城河。”



“两边的商店名称也都弄得一模一样,”



“连卖的名产也一样。仓敷不是有一种甜点名产叫做‘村雀’吗?”



“暮志木町的名产叫做‘雀村’。”



“‘沙丁鱼寿司’也有翻版的,”



“叫做‘野姜寿司’(注:沙丁鱼寿司的发音为mamakiri,野姜寿司的发音为mamagari,仅差一音。),就是醋饭加姜片泡菜而已。”



“还有停靠在这个小镇的慢车,只有他们会另外称为‘亮光号’和‘回声号’(注:两个都是新干线的车名。)。”



“听说站长根本没取得JR的同意,擅自乱叫的。”



未免做得有点超过了吧。



“我要回去了。”我一边起身一边拿起账单,“我实在不应该浪费汽油来到这种无聊小镇!”



“你真是太性急了,”小哲说。



“其实有值得一看的地方。”小直也说。



仓敷有个大原美术馆,所以暮志木町的镇长当然也要盖个美术馆才肯罢休。



“名字就叫做小原美术馆。因为镇长姓是小原。”我想起了报纸上那名白发老人。



“就是那个剪彩的老头儿吗?”



“啊……你说得是那张照片,嗯,没错。我们也看到了。”



“听说那里本来是镇公所。”



“他们将镇公所搬走,用来改建成美术馆。”



考虑到仓敷的大原美术馆和美观地区的相对位置,小原美术馆自然也得盖在镇公所的旧址才行。



“镇长的脑袋还正常吧?”



“不知道。”双胞胎回答,“可是他将美术馆的顶楼设为镇长办公室,听说每天都去上班。”



“好像还兼任馆长的职务。”



“而且展出的画作与大原美术馆一模一样。”



“当然那边展出的是真品,这里的则是复制画。”模仿到这种程度,只能说是中邪了。



“所以你们是来看这些复制画的吗?”双胞胎立刻摇摇头。



“才不是呢。”小哲说。



“我们另有目的。”小直说。



“其实只有一副画,”



“是真迹。”



“听说是十六世纪的西班牙画家,”



“只知道名字叫做‘塞巴斯汀’。”



“最近评价节节上升。”



“因为他在市面上的作品不是很多,”



“所以价格很高。”



“是塞巴斯汀还未成名时的作品。”



“小原镇长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得到那幅画……”



“直到最近才知道竟然是那么有名的画家之作。”



“惊讶之余便赶紧拿出来展示,”



“连鉴定师也吓了一跳。”



“因为世界知名的贵重画作,”



“居然出现在日本的乡村小镇。”



坐在隔壁桌的一对夫妻就像在观赏什么奇异的表演一样,直盯着双胞胎看。当我发现到他们的视线时,双胞胎也意识到了。两兄弟微笑地问候对方:“你们好,”



“你们有事情,”



“要找我们吗?”那对夫妻赶紧起身离开座位。



“所以我不是早告诉你们不要用那种方式说话。”



“可是……”小哲说。



“可是……”小直说。



“应该说是两个人就像一个人……”



“还是说一个人的空间存在着两个人……”



“所以,如果不这样轮流说话的话,”



“感觉会很不公平。”



“总之,”我叹了口气后,说道:“看完那幅什么鬼画之后,我们就立刻回家。”



双胞胎并没有报警处理行李被偷的事。他们害怕自己被父母弃养的事实万一露馅就糟了。他们其实很满足现在的生活,并不希望有任何变化。



我也真是粗心大意,直到在收银机前付账时,看着钞票我才猛然想到。



“喂,你们是怎么付打电报的费用呢?”



双胞胎老实作答:“用钞票呀。”



“什么钞票?”



“五千元的钞票。”



“那是偷我们行李的人唯一留下的东西。”



他们两人在车站前看公告栏时,将行李丢在椅子上,等他们回来一看,发现就在那两、三分钟的时间里,椅子上已经空无一物,只剩下一张五千元的钞票。



“当场我们就想到要向爸爸求救。”



“于是决定用来打电报。”



“邮局里的人,”



“以为我们要打贺电,”



“一直推销音乐电报给我们,说什么接到的人会很高兴。”



“所以我们就那么做了。”



“爸爸,你喜欢吗?”



“慢点!”留下五千元钞票的小偷?



“你们仔细检查过那张钞票吗?”



双胞胎彼此对看了一眼问说:“怎么了吗?”



“那五千元是伪钞。”



“什么?”



“我想可能是‘画圣’来到暮志木了。”



无论哪个世界,你一旦进入之后就会发现里头其实很小。只要哪个人稍微有个什么动作,马上就传开来了。我们这个业界也是一样,谁在哪里干了什么勾当?是死是活?大家都一清二楚。



工作手法和习惯也是一样。知道我一向不牵扯暴力犯罪,自然就不会有这方面的生意找上门,大家都心知肚明。



在这个业界里,有个人称“画圣”的男人。说起来他年纪也一大把了,如果走在正常的人生道路上,应该也是儿孙满堂了吧。因为某些原因——应该说是他第一次作案被捕吧,听说他第一次犯案失手,偏偏就遇到坏心眼的刑警不给他好过,于是便失去了重新做人的机会,从此一个人在日本各地流浪。



他的外号是因为他的“嗜好”而来,他喜欢画钞票。



我得先说清楚,我并不鼓励制作伪钞。他纯粹是为了兴趣而画,就像美术班的学生临摹宾加(注:宾加(EdgarDegas,1834-1917),法国印象派画家,以舞者瞬间的动作,或是赛马、街头风景、浴女等近代生活为主题,留下了许多重要的作品。)的作品一样,他只是喜欢“临摹”千元或万元钞票。



当然他本人不会使用那些钞票。他的专长是偷人家放在路边的行李,而且在作案的时候,习惯展现他的“嗜好”。



大概画画的人都一样吧,希望让别人看到自己的作品。“画圣”也一样,只不过他在拿走别人的行李时,会放一张自己画的钞票做为代替。他还很讲究地在钞票上签名和编号。



“画圣”所画的钞票,乍看之下跟真的不分轩轾,但仔细检查时会发现没有浮水印,另外,由于他用的是随手拿到的纸张,所以只要一抹就能分辨得出来。何况他用的颜料也是一般市面上卖的水彩,一淋到雨便立刻报销。



因此我从来没有听说遗失行李的被害人将他的作品当真拿去使用。如果真的是“画圣”偷了双胞胎的行李,那么他们两兄弟此事算是开了先例。



听完我说明整个状况后,小哲和小直都很惊讶。



“可是摸起来的感觉跟真的完全一样。”



“我们倒是没有确认过有没有浮水印。”



应该是吧,毕竟连经常在碰钱的邮局员工也没有发现。



我相信凭“画圣”的功力,他画的钞票绝对足以乱真。问题是:他从哪里拿到做钞票的纸张呢?



没想到这个答案在不久之后就能当面问“画圣”本人。因为他就站在小原美术馆那幅塞巴斯汀作品《阳光下的疯狂》前面。







就算这个镇长再怎么厉害也没办法盖出跟大原美术馆同样规模的美术馆。小原美术馆不大,整幢建筑是石砌而成,楼高只有三层,很小巧,所展示的绘画和雕刻数目,大概不到大原美术馆的三分之一吧。



不过本尊的大原美术馆所展示的作品也不见得都是名作。只有高更(注:高更(PaulGauguin,1843-1903)法国后期印象派代表画家,否定欧洲文明,晚年移居大溪地。以充满光彩的强烈色彩描画平面化、单纯化的人体。)的《芳香的大地》,毕莎罗(注:毕莎罗(CamillePissarro,1830-1903)法国印象派画家,喜爱描绘农村、街道、港口的风景。)的《摘苹果》等几幅算是名画吧。小原美术馆算准了这一点,展示的都是大原美术馆最吸引人参观的名画复制品。



尽管如此,美术馆里门庭若市。或许正因为现在这个时代到处都是仿制品,这个小镇的作法反而更受欢迎也说不定。何况本尊的仓敷离东京实在是太远了,来这里不管是搭电车或自己开车来都不会拥挤。



仔细想想,现在找遍全日本也找不到几个具有特色的观光区。顶多有个活火山或流冰之类的,就算是一大特征了;其他的不管到哪里看到的都是类似的风景、类似的设施、类似的名产。既然如此,今天会有这种与其到远地不如近一点较好的选择标准,也不难理解了。看来小原镇长将整个观光区原封不动地拷贝下来以“再造新故乡”的作法,其实是非常敏锐的先见喽。



看着接踵而至的观光客往这里唯一的名画——塞巴斯汀的《阳光下的疯狂》所在的楼上迈进,感觉还是很窝心的。



“我们打算从一楼慢慢看上去。”



“爸爸你呢?”



“我不是你们的爸爸。”我说道,“我去三楼,这些假画看了也没什么意思。”



“那就待会儿见。”



那幅重要的画作,摆放在三楼中央的展示室里,果然给人不同凡响的感觉——门口有警卫看守着,保护画作的橱窗是防弹玻璃制的。如果不是使用寄放在银行保险柜里的正规钥匙开的话,只要画作移动一公厘,警铃便会大作,保证响到全镇都听得见。而且要打开银行保险柜,除了要有镇长的许可外,还必须有两个见证人才行。



这些相关事宜的说明就挂在那幅大作的旁边。反倒是说明的标示要比画作大很多,看起来实在很可笑。《阳光下的疯狂》大小跟十四寸的电视荧幕差不多。



老实说,就我所见,我觉得塞巴斯汀是个偏执狂。



那幅画真是细腻到不行。如果不是个疯子,有谁会把那么平凡的风景画的那么细致呢?根据美术馆的简介说明,据说他用的画笔是拔自己的眉毛做的。说不定他真的是个危险人物。



这幅画唯一吸引我的是它的价格。听说镇长是在塞巴斯汀尚未成名前买的,并没有花什么大钱,可是如今要卖的话,索价可能不下五亿元。去年夏天,一副比这个还小的作品,在伦敦拍卖会上竟然以三亿元成交。



我觉得画家真是个可怜的行业。一旦作品脱手后,不管以后价格如何上涨,自己是拿不到半毛钱的。就算不计较金钱吧,要不是按捺不住那种“不得不画”的冲动,画家这一行还真不是人干的。



我一边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一边回头时,便看见“画圣”站在后面。说得正确一点,“画圣”是站在欣赏《阳光下的疯狂》的人群后面。



他双手叉腰、挺直了背,躲在无边镜框后面的一双眼睛闪闪发亮。他的身材高瘦,头发长到了下巴附近,如果穿得再体面些,以他的气质说是美术评论家也能骗得过去吧。



我还没来得及出声,他就认出我来了。于是边笑边向我这边走来。



“居然会在这里碰见你。”



“我才要这么说呢。”由于附近有警卫在,我将他拉到太平门的旁边说话。



“有件事要拜托你。”



“什么事?”



“麻烦你将今天上午在暮志木车站前偷的行李还给我。”



“画圣”睁大了眼睛。



“那是我朋友的行李。”



“画圣”盯着我的脸看了好一阵子,然后说道:“我以为那是两个小孩子的东西。”



“没错。”



“你什么时候结的婚?”



“什么?”



“我不知道你有小孩呀。”



我赶紧摇头否认:“拜托你把话听清楚,那两个孩子是我的朋友。”



“画圣”一脸狐疑的表情,抬高下巴问:“你很难想象你这种成年男人会跟小孩子做朋友。如果说是他们的父母,我倒还能接受。”



“画圣”属于理论派,尤其对细节特别啰嗦。



“你不必管那么多了。拜托,钱给你,只要把行李还给我就行了。”



“好吧。”没想到他倒是答应得很爽快,我反而有点不知所措。



“钱也还给你,我总不能偷自己人吧。”



“可是……”我本来想说“你经济没有问题吗?”但还没来得及出口,“画圣”便笑着说道:“我最近并没有很穷。今天早上也只是因为那件行李没人管,本能地就想试试身手。”



看着他油腻腻的裤管、薄如纸片的鞋底,实在很难相信他这些话的真实性。但我必须顾及“画圣”的面子才行。



“是吗?太好了。”



“我们一起去吧,我就住在附近。行李我直接放在房里。”



“画圣”走在前头,离开前他瞄了一眼戴在左手上的手表。那是连小孩子都看不上眼、和玩具一样的便宜货。



我也跟着看了一下时间,离四点还差十分。



我们走楼梯到一楼。由于美术馆开放到四点,这时入口的卖票处已经关起来了。正面大门站着警卫,一一向离去的观光者点头致意。



这时,有一位白发老人带着一名长相与他很像的年轻男子穿过人群走了进来。我不禁停下了脚步,“画圣”也跟着停下脚步。



“那是小原镇长。”



“应该是吧。”



他今天没有穿传统和式礼服,而是穿着一套旧西装。跟他一起的年轻男子也做同样的打扮,只不过右手多提了一个大公事包。



“那是镇长的儿子吗?”我开口问。



“画圣”点头:“独生子,当他爸爸的秘书。”



“你知道得可真清楚。”



“因为我在这里已经待了一个礼拜了。”



我不禁注视着他的脸,“画圣”耸了耸肩膀说道:“我很欣赏塞巴斯汀的画风。”



原来如此。那种细密画般的细腻风格,或许与“画圣”临摹钞票的方式很想吧。



“镇长和他的秘书每天都会来这里吗?”



“会呀,镇长的办公室和《阳光下的疯狂》展示室就在同一个楼层。”



“听说这里以前是镇公所,其他职员在哪里办公呢?”



“就在车站后面的空地上搭了一个帐篷,看起来好像马戏团一样。”



“没有盖新的办公室吗?”



镇长想比照仓敷市公所、美观区域和大原美术馆的相对位置,来建设镇公所、小镇上的速成美观区域和小原美术馆。



“我听说了,可是这样不是太可笑了吗?”



“镇长可是来真的。盖镇公所的地点已经决定了,不过那是个农业用水池,听说现在正在填平当中。”



“再造新故乡是很好,但是做到这种地步,一亿元也不够花呀。”



“画圣”苦笑了一下说道:“资金倒是足够,镇长把他名下的山林地都卖掉了。唯一没卖的就是这幅《阳光下的疯狂》,因为这是小镇的招牌呀。”



整件事情听起来真叫人瞠目结舌,张开的嘴里都可以养鸟了。



我们穿过美术馆前的宽敞庭院,正要走到大马路时,迎面跟单个手上提着高尔夫球袋的男人擦身而过。其中一个男人抗在肩膀上的球袋撞到了我的肩膀。



“啊,不好意思。”男人简短地道歉后便快步离去。



如果这个时间是要去练习挥杆,那他们还真是迷高尔夫球。而且三个人都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不禁令人觉得狐疑。



我们走到马路边时,“画圣”又看了一下手表。马上就要四点了。



“你跟别人约了时间吗?”



“嗄?噢……没有。”他笑笑说道:“我只是觉得好像从刚刚起手表就停了。”



就在这时,背后发出一记轰然枪响。







我和“画圣”立刻回头往美术馆赶去,这中间枪声又响了三、四声。



美术馆里还留有许多的观光客,他们排山倒海般地窜逃出来。加上有人围观看热闹、警卫蜂拥而至,场面十分混乱。挤在杂沓的人潮中,我和“画圣”不知不觉便走散了。



双胞胎应该夹杂在这群观光客之中。我大声呼叫,但得不到任何回应。真是好丢脸,我发现自己的声音既高亢又尖锐,可是在这种情况之下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呢。这时又因好几辆警车警笛声不断,我只好更加扯开喉咙高声呼唤。



终于从远处传来“爸爸”的叫声。我拨开人潮向前靠近,看见了双胞胎的其中一个。



“爸爸,我在这里。”我赶紧上前抱住他的手臂,他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



“你是哪一个?”



“我?我……我是哪一个呢?”



“你笑一个我看看。”小孩露齿一笑,右边脸颊出现了一个酒窝。



“你是小直。小哲呢?”



“我不知道。”



警察和便服刑警浩浩荡荡地来了,开始控制秩序,在现场围起绳索。两名一起跑出来的年轻女子一看见小直,便兴奋地抱着他说:“哎呀,太好了。你也没事了,你也逃出来了。”小直一脸诧异,于是女子们惊讶地又问:“刚刚被那几个拿枪的男人抓去当人质的,不是你吗?”小直的脸上顿时血色尽失。



“那是小哲!”



“你们不是在一起吗?”



“我去上厕所了。”



现场总算恢复了秩序。由于歹徒利用内线电话与警方取得了联系,倒也没花多少时间,就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歹徒就是那三个提高尔夫球袋的男人。看来球袋里装的不是木杆或铁杆,而是猎枪。



三名歹徒目前押着人质躲在里面。他们的目标是小原镇长,但好像是失手了,于是拿人质要胁警方将镇长带过来!



“像这样把小镇当自己的,完全不把镇民放在眼里的镇长,我们再也不能忍受了。”



我固然很同情他们的心情,但也不能就这么双手把镇长供了出去。



“怎么办……小哲会被他们杀死的。”小直一脸苍白地不断重复这句话。



“不要把事情想象得那么糟糕。”



警方想必也听到犯人说“拿小孩子当人质”,所以当小直冲过去说明状况时,他们立刻采取保护措施。我这个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想靠近警察,所以就站在警方用来保护小直的警车旁边,假装成一名看热闹的民众。



令人惊讶的是,小原镇长这才姗姗来迟。听说是第一声枪响时,他在儿子的应变下,利用安全楼梯躲开了这一场危机。就在他逃进楼梯间的同时,一名歹徒正好冲进了三楼的办公室。



“我儿子没办法逃出来,但愿他能找个地方躲起来就好了。”



日本警察通常会花很多时间审慎地处理这种恐怖事件,绝对不会强行突破现场,而是“等到歹徒累了再说”,不断地用扩音器喊话消磨时间。于是渐渐地天色暗了,在黑色森林的背景下,只见美术馆的窗玻璃亮着灯光。或许这让歹徒很不高兴,他们拉上了窗帘。



由于神经始终保持在紧绷状态,我完全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结果——



一如这个时间莫名其妙地开始,整个事件也结束地很突然。晚上八点四十五分,警察分成两路攻破防线,安全地救出人质,逮捕了三名歹徒。



攻防之时,为了扰乱歹徒的心神,警方先关掉电源总开关,熄灭灯光。这个美术馆,建筑物并不大,设备却是一流。当遇到突发事故电源切断时,会自动连接到备用的电源。这中间会有三十秒钟的时间差。



就在这一片漆黑的三十秒钟之间,彼此的胜负已定。警方没有发射任何枪炮,一踏进房间,歹徒便举手投降。



以上是警方对外的公开说明。



小哲平安地回到我们身边。其他几名人质也都没有受到伤害,精神上的冲击也还好。



甚至有人质表示:“我们很同情歹徒的说法。”



警察进行馆内大搜索时,躲在三楼办公室后面储藏室的镇长独生子才走了出来。他毫发无伤,不过由于一直憋着气不敢用力呼吸,脸色显得十分苍白,但表情有些骄傲。镇长喜极而泣地拥抱自己的儿子。



我们三个人则是在车站附近的饭店房间里,透过电视画面欣赏到这幅光景。父子重逢充满了戏剧性,令人感动得想掉眼泪。



镇长在之后的记者会上,坚持说道:“尽管发生这种事,我还是觉得再造新故乡的计划没有错!”



此番话赢得了满堂彩。



因为是个大新闻,全国各地的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蜂拥而至。镇长的儿子也与他父亲坐在一起,接受众人的提问。他看起来比外表要镇定许多,有时还会露出笑容。



然后,我让双胞胎留在饭店房间里,一个人去找“画圣”。目的是为了向他拿回行李。



他坐在旅店的大厅看报纸,听我说明来意后,立刻回房间去行李出来。



“帮我跟他们说声对不起。”



“好。对了,你的作品不用还吧?”



“我的作品?”



“五千元钞票呀。那两个孩子以为是真的,居然拿去用掉了。”一听到这里,“画圣”整个人笑翻了。



“真的吗?太好了。”



“那应该算是你很得意的杰作吧?”



“是我目前为止最棒的作品。”



“那还是拿来还你比较好吧?”



可是“画圣”却断然摇头拒绝:“不用了,那种水准的作品我还画得出来。要画几张都没问题。你不必放在心上。”



怎么能不放在心上!



“如果你想靠制作伪钞来赚大钱,我劝你最好不要,那根本不像你的作风。”



“画圣”听了捧腹大笑。



“我想靠制作伪钞赚钱?开什么玩笑。我有必要那么做吗?”



“我很清楚你的本事,问题是纸张来源。触感类似钞票的纸张,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你究竟是从哪里弄到手的?”



有人说只要能解决纸张问题,伪钞的制作几乎可说是成功了八成。可见得那种纸张有多难弄到手。



“画圣”听了乐不可支。



“纸张要多少都没问题,到处都有。只要换个想法就好了……”



那一夜躺在床上,耳畔始终萦绕着“画圣”的笑声。



迷迷糊糊之际,不断地梦见过去的往事。



有一次“画圣”在停在车库里的山手线车厢上涂鸦,还痛殴了前来制止的员工,结果遭到警方逮捕。当时我还去探望过他。我说铁路公司因为“画圣”的涂鸦怎么处理都没办法消掉而暴跳如雷。“画圣”听了却悠然地表示:“谁叫他们不来请教我。想知道的话,我还可以透露‘特制墨水’的配方给他们呀……”



那个时候,“画圣”也是边说边笑……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我总觉得没有看到那张“画圣”画的五千元钞票有种不甘心的感觉。一用完早餐,与双胞胎约好见面地点后,我便独自往他们打电报的邮局走去。



我想这是个小镇,应该没有什么问题。查询之后果不其然,昨天收进来的现金,还放在邮局的金库里。



“昨天我们家的小孩来打电报。电报本身没什么问题,问题是他们付的五千元钞票,上面有我手写的保险柜密码。因为我怕记不住,在还没找到适合的地方记下来时,顺手拿了张钞票便记了下来。可是现在钞票不见了,我很困扰。不知道能不能帮忙找出那张钞票呢?”



窗口的服务人员还记得来打电报的双胞胎。



“你是他们的父亲吗?看起来好年轻呀。”对方有些惊讶,但还是很亲切地帮我检查钞票,看看有没有那一张在空白角落有写上数字。



“是这张吗?”



没错,上面有“画圣”的签名和编号。



“谢谢你,我用这张钞票跟你换。”



我拿出另外一张五千元钞票,将那张得来不易的伪钞收进了口袋,赶紧离开邮局。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发现这是张伪钞,只能说是万幸。



来到明亮处后,我拿出来仔细观察。



“画圣”的技术果然又进步了,的确是临摹得极其精致。连纸张的触感也几可乱真。



我心想该不会连浮水印都画得出来吧?



心中一边怀疑一边透着阳光检查,不禁惊呆了!



里面还真的有浮水印。



我拿着钞票到处寻找有水的地方,像浣熊般拼命搓洗。



上面的颜料逐渐脱落了。



果然这是“画圣”描绘的伪钞。



因此,结论只有一个!



我在前往跟双胞胎约好的停车场前,又绕到了“画圣”的住处,但是他人不在。柜台小姐说:“他一早就出门了。”



“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小姐笑了一下回答:“大概是去小原美术馆吧,他每天都会去。”



这个推测十分正确。“画圣”就站在三楼展示室《阳光下的疯狂》那幅画作前面。



由于是一大早,游客只有三三两两,“画圣”可以一个人占据整幅名画。



我思考了一下该怎么跟他开口?毕竟我不认为“画圣”的精神状况有异。



就在这个时候,一对学生样的情侣走了进来,往《阳光下的疯狂》走去。我心想“画圣”会怎么做呢?他很干脆地让开了,让那对情侣能够好好地观赏。



他向旁边后退了一步,注视着那对欣赏画作的情侣。他的侧脸闪烁着过去我从未看见的光辉。



于是我决定默默离开。



在回程的车上,小哲和小直很热心地听着收音机和读着车站买来的报纸。小哲因为报道里提到了他而兴奋异常,兄弟俩轮流朗诵报纸上的文字,车里的气氛热闹到极点。



“好像有人担心那三个歹徒会不会把画抢走。”小哲说。



“这也难怪呀,谁叫那是日本仅有一幅的塞巴斯汀作品。”小直点头说。



“收藏家也真是奇怪。”小哲朗读报上的文字,“尽管不是自己的收藏品,一旦听说有贵重艺术作品被抢,就开始担心那件艺术品会不会受到伤害而坐立难安。”



“是这样子吗?”



“但是相反地,他们又有种情结,愿意用尽各种手段去得到他们想要得到的作品,就算这一辈子那件作品都不能展现在世人面前,他们只要能够拥有便觉得满足。所以当听到一群武装的歹徒闯入小原美术馆时,他们心中立刻想到:‘原来有人跟我一样,终于受不了而使出强硬手段了。’”



“真是好玩。反正是放在美术馆里的画嘛,他们为什么不想成是自己的收藏借给美术馆展览就好了呢?”



因为我没有应声,双胞胎担心地侧着头问我:“爸爸,你怎么了?”



我在想事情呀,小鬼。



对方很遵守时间。



我们约在深夜公园里的树丛后面见面。这一次老父亲没有祭出猎枪来,看来我之前的担心和顾虑都是多余的。小原镇长只是手提着一个装满钞票的旅行包前来赴约。



“这样你就真的会守住这个秘密吧?”黑暗中,只有镇长的白发闪着银光。



“当然,我一定保守秘密的。说出去对我一点好处也没有。”我一接过旅行包后,镇长便跌坐在草地上。



“为什么……他要那么做呢?”镇长抱着头喃喃自语。



我回答:“因为你为了再造新故乡把整座山林都卖了。让你儿子有了危机意识。”



“可是一旦小镇发展了,对他也有好处呀。我做这一切不都是为了他吗?”



“你儿子想追求眼前的利益吧。”



镇长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看得令人有些心酸。



我来说明一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吧。



那一天的骚动——挟持人质的枪击事件,主要目的并非是要弹劾镇长,而是要将三楼里的所有人都赶出去,好让镇长儿子可以以“躲起来”为借口留在里头。



为什么呢?没错,他要将《阳光下的疯狂》那幅画掉包。



那一天镇长儿子手上拿着公事包,里面其实装着赝画。他跟他父亲一起来到小原美术馆,等歹徒闯进美术馆之际,他再拿出赝画等待时机。



他等的是警方将电源总开关关掉,突破防线进来的短暂片刻。



当电源一切断,保护《阳光下的疯狂》的警报装置也会跟着断电。他就可以利用连接到备用电源的三十秒钟之间,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名画掉包,将真画藏在公事包里,跑出去找警方“保护”了。



或许,把偷出来的名画卖给艺术品收藏家,并不是镇长儿子想出来的计划,而是收藏家提出来的吧。



一旦一幅真迹名画变成永远不能见天日,或许卖不到市价五亿元,但相反地也很可能有些收藏家即使如此也抢着要,愿意承担风险成本而高价求购。不管怎么说,镇长儿子和三名共犯平分后,至少会有一亿以上的报酬吧。



不过这是他们的家务事,我无意介入,也没有权利干涉。我只是打了个电话给镇长,建议他应该私下找人再鉴定一次名画,并问他儿子是怎么一回事。也因为如此,我才能收到这份相对的报酬。



“话又说回来,那个画赝作的男人,技术还真是厉害!”镇长感叹道,“连鉴定师都吓到了。”



是吗?“画圣”的技巧应该是没问题的。



我之所以推想得到其中的蹊跷,线索即来自于那张五万元伪钞。



那是一张百分之百的伪钞,是“画圣”亲手绘制的。



只不过他用的是货真价实的钞票用纸。他是将真钞上面的印刷消除后,重新作画。



能够做到这种地步,表示“画圣”并非逞强,他真的一点都不“贫困”。专门顺手牵羊的他,竟然能够有那么多的钱让他做那种事,于是我不禁揣想:他的钱是怎么来的?



原来,“画圣”受到了镇长儿子,或者收藏家之托,答应临摹《阳光下的疯狂》,拿到了一笔报酬。而他没有到处挥霍,只用在一个单纯的目的上。



他只想确认自己临摹钞票的功力究竟到了怎样的水准。



他想试试看如果纸张一样,自己的功力是否完美到让收到钞票的人不会产生任何的怀疑。



因此当我告诉他双胞胎信以为真地用掉那张钞票时,“画圣”很高兴。



“画圣”之所以答应临摹《阳光下的疯狂》应该也是为了满足他的自尊心吧。他每天跑到美术馆那幅真迹前,观察观众的反应。等到计划实现后,墙上挂的变成了自己的作品,观众的反应还是一样。



透过观众的反应,他确定了自己的功力已臻完美,不禁有些骄傲。



其实说起来,这整个计划牵扯到了“画圣”的自尊心,他很担心成功与否,所以那一天才会那么心神不宁地老是看手表。毕竟机会只有那短短的三十秒钟!



“‘画圣’是个伪造的天才。”我说道:“所以你就让那幅画继续放在展示室里,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但愿如此。”镇长的神情索然。我只好悄悄离去。



关于这件事,我还是把真相告诉了双胞胎。毕竟我多少也有些自我表现欲,这种事完全保持沉默不说,未免也太可惜了。



听我说完后,双胞胎表示:“这不也很好吗?”



“一个全是仿冒品的小镇,”



“展示伪造的赝画正好。”



“反正去看的人,”



“也都是被流行牵着鼻子走的。”



说完,两人同时露出严肃的表情。



“又怎么啦?”



“我被挟持作为人质的时候,不是被拍到上了电视吗?”



“是呀,上了电视。”



“爸和妈看了电视后,”



“分别都打电话回来了。”



我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他们有说人在哪里吗?”



“没有。”



“只是说了,”



“没事就好。”



“要我们乖乖去上学。”



“不要感冒着凉了。”



“爸要我们帮他跟妈道歉。”



“妈则要我们跟爸爸说声对不起。”



“两个人,”



“都还以为对方跟我们住在一起。”



看我始终沉默不语,双胞胎轻声问:“你怎么了,爸爸?”



我在想事情。



为什么你们叫亲生父母“爸和妈”,却叫我“爸爸”呢?



为什么我就要多一个字呢?



说不定这里面意味深长……?我在想。



第三章仅此一场(One-nightStand)



һ



“家长会你会来吗?”



“不只家长会,还有教学观摩也要。”



“会吧?你会来参加吧?”



自从从事触犯法律的危险工作以来,我对于什么“我是不是听错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之类的说法便难以认同。因为千钧一发之际,我只能凭自己的五感行事。但是唯有此时,让我不禁怀疑自己的听力是否正常。



家长会?我真不敢相信。



“你们脑袋还正常吧?”



“为什么,”



“那么惊讶呢?”



“我何必那么悲哀地去参加你们的教学观摩呢?”



“因为你是我们的爸爸呀。”



“这一点都不悲哀。”



“因为能够亲眼看见,”



“自己的小孩成长,”



“难道不是,”



“很值得骄傲的事情吗?”



“不是告诉过你们好几遍,不要用那种方式说话吗?”结果电话那头传来了笑声。



“真厉害,不愧是,”



“我们的爸爸!”



“居然听得出来,”



“我们的声音。”



“不愧是我们的爸爸。”



我气得想挂掉电话,但他们好像看穿了我的心事,两人异口同声地大喊:“不要挂断、不要挂断。”



“还有什么事?”



“明天还是后天都好,能不能来我们家一趟?”



“因为教学观摩是这个礼拜五,”



“我们想有些事应该事先商量好才行。”



“商量什么事?”



“那还用说吗?”



“就是你在家长会时的安身之计呀。”



“你很笨耶,小哲。应该说是处身之道吧。”



“是吗?可是处身之道不是指维生之道吗?”



“随便哪个都好啦。只要爸爸你肯来的话……”



“我们就请你吃,”



“很棒的马赛鱼汤。”



要想不听他们俩你一句我一句地自说自话,看来我只有挂上话筒了。我也真的那么做了,弯着腰始终在后面看着我的柳濑老大悠然地说了一句话:“看来他们挺让你坐立难安嘛。”



打电话给我的这一对乖巧可爱的双胞胎,住在东京“郊外”。我特别用引号来表示,是因为那里真的有够郊外!他们是住在今出新町这个新兴住宅区的一对十三岁双胞胎兄弟。其实如果根据他们自己的说法:“应该说我们两个人就像一个人呢?还是说一个人的空间存在着两个人呢”,那么应该称他们是一对“双胞胎兄兄”或“双胞胎弟弟”才比较正确吧。



他们是同卵双胞胎,一眼看过去简直是如假包换地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笑的时候,左边脸颊出现酒窝的是宗野哲;右边脸颊有酒窝的是宗野直。这是唯一可以分辨两人的方法。不过光靠这点想百分百地分出谁是谁,实际上是件困难的事。



很多时候,当我们提示“东西在左边还是右边”时,往往让人更加混乱,做出错误的判断。或者,如果你用“面对自己的左边”或“面对自己的右边”之类复杂的说法,在紧要关头反而更让人分不清左右。以前我因为本业不景气,经济有困难的时候,曾经在汽车教练场当过一段时间的教练。学生不小心踩错油门和刹车,我就会大叫:“不对,右边,踩右边的踏板!”



可是这么叫根本没用。还不如喊“拿筷子的那一边”才能发挥效果(但是万一对方是左撇子可就不一定了)。不管怎么样,最好的一招就是踢打对方你要他知道的那一方向的脚和手,这绝对百分百有效(只不过听说这种教练马上会被辞退)。



话题扯远了,总之我要说明的是,想要分清楚他们两兄弟不是件容易的事。大概就是因为周遭的人经常搞错,因此他们的妈妈才会在他们衣服的胸口缝上名字的英文简写,看来为了破坏双胞胎的一致性,妈妈着实费了不少苦心。



我之所以用“大概”、“看来”之类不确定的字眼,是因为目前他们的妈妈行踪不明,我只能用推测的。



那么他们的父亲呢?一样也是失踪人口。据说他们的父母各自跟心爱的人手牵手私奔了。那是发生在双胞胎他们一家搬到今出新町的新家,还不满半年时的事。



你觉得他们的父母很无情无义吗?事实上我刚跟双胞胎他们扯上关系时也这么觉得,但现在却不那么想了。我猜想他们的父母在养育着对酒瓶组合般的双胞胎时,可能发现再继续下去,自己的人格会因此而错乱,所以才会逃家而去吧。因为这对双胞胎兄弟实在是乖巧可爱得不得了呀!



我的本行是小偷,也可以说是职业窃贼。当然这种职业是不会登记在电话簿上的。为了能在社会上有个说得出口的、拿得出去的名分,我需要一个空头职业。因此已经停业的律师柳濑老大便成了我表面上的雇主,老大所拥有的那家小巧事务所就成了我的上班地点。柳濑老大事务所挂着一块笑死人的招牌,上面写着:“承揽解决各种人生的烦恼”。不论是国税局的查税员、出租办公室的业者还是经过的路人抬头看见那块招牌,心中一定会想“大概是征信所还是侦探社吧”。



所以呢,我身为柳濑老大事务所的员工,职衔就叫做“调查员”。本来偷窃之前就必须做很多调查,因此这也不算是天大的谎言。而且在我的本行里,老大也是我的靠行对象,尽管我不是他的“员工”,但我们之前存在着契约关系也是事实。除了我之外还有几位同业,也是靠着老大提供的咨讯做事,事成之后依照契约与老大分享报酬。然而我从来没有跟他们碰过面。



我的前言说的太多了。我会遇上今出新町的双胞胎,就是在我做那种事的时候。说得清楚一点,我因为在行窃的过程中出了点差错,被他们救了起来。可是捡回一条命和不必再受囹圄之苦的代价是,小偷的身份曝光了,还差点被两兄弟威胁“要不我们去报警,你愿意吗?”最后的结果是我必须答应赚取生活费给他们,因为他们被父母弃养了。



同时我还答应,当他们觉得有“父亲”存在的必要时,我就必须代替他们失踪的父亲出面。奇怪的是,两兄弟的遭遇居然引不起社会的关心,没人把他们当弃养儿看待,而他们自己也希望能安安静静地过日子,所以当有像这次的家长会、社区的集会时,就必须要有“家长”出面处理。



这个时候的我就很好用了。因为是新兴住宅区,街坊邻居之间几乎没有交情;加上他们父母都在上班,在东京都内也租了房子,只有周末才会回到今出新町的家,因此我取代他们父亲的角色,几乎没有被人看穿的危险。



不过有一点我可要先说清楚,以我的年纪要有国中一年级的儿子是太年轻了。虽然就生物学的观点,我有那么大的孩子并不足为奇,但从社会习俗来看,我才刚满三十五岁,就已经拥有即将十四岁的小孩,毕竟是罕见的例子吧。



可是双胞胎走到哪里都爱乱叫我“爸爸”。而且就算没有什么必要,也还是常常要求我行“父亲”之实。我坚持不肯透露家里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他们没办法只能与柳濑老大的事务所联络。打完那通“参加家长会和教学观摩”的无理要求的电话后,再发现老大事务所里那个塞在墙角、满是灰尘的大型机器居然是传真机时,更是吓了一跳。看到那台传真机还能运作,简直是感动莫名。



我甚至担心NTT是否能确实掌握这里有台传真机正被使用着,但其实是我多虑,因为老大的电话线路很可能都是偷接的。



传过来的是双胞胎手写的传真。



“看来您今天是不会来了。”



“我们很失望。”



“如果明天也不来的话,”



“就不能好好商量了。”



“那就连马赛鱼汤,”



“也吃不到哟。”



“家长会和教学观摩,”



“是在后天,星期五。”



“一定要来哟。”



“在您来之前,”



“请先想想,”



“要如何填写这张问卷。”



“我们会将问卷传过去。”



真是讲不听得小鬼,连写信也是一行一行交替着写。



“是吗?你能分辨他们两个的笔迹吗?”柳濑老大问我,“我怎么看笔迹都一样。”



“你该不会是老花眼镜度数不够了吧?”我说,“小直的字,有棱有角的,一笔一划勾勒得很清楚。小哲就比较随性,你看,不是一目了然吗?”



老大重新调了一下眼镜,仔细盯着传真看,然后又摇了摇头,并露出大门牙窃笑。尽管都已经是七十五岁高龄了,牙齿全都是真的,光凭这一点就知道他很不简单。



“你果然是他们的父亲嘛。”



“开什么玩笑。”



“人家说,没有父母,孩子也会自己长大成人,但是没有小孩,父母是不会有所成长的。你越来越成熟了。”



我怀疑老大的脑筋是不是有问题。梅雨季节才刚结束,怎么暑气已经开始逼人了吗?看他把我放在一边,和双胞胎兄弟打得火热,这一点才让我心里发毛。搞不好哪一天他还会说要去拜访他们今出新町的家呢。



“老大,你还好吧?”



“没事,我好得很。”他一边摸着七三比例的花白胡子,故意装蒜道:“你如果是那两个孩子的父亲,我就是他们的爷爷了。想到这里我就乐了,我的爷爷爱也觉醒啦。我看你也应该学着释放一下父爱才对。”



最近生意做得不错,陆续有大批进帐,老大和他的顾问群——一些苦哈哈但很有良心的法律事务所、托儿所、房屋中介也都雨露均沾。或许就是因为太过安逸,他开始有些痴呆的现象了。我赶紧告辞离去。



我跑到附近的咖啡厅避难,顺便拿出两兄弟传真过来的“问卷”看看。那时导师写给学生家长——原本都是写母姐(近来如果不改成这种说法,妇女团体好像会不高兴,话又说回来,反正用电脑打,不过敲一下按键就能变换,不是吗?)的询问信。



“贵子弟在家是否会提到学校里的事?”



“贵子弟是否会与朋友出去玩、带朋友回家呢?”



“贵子弟晚上是否睡得安稳?”



“就父母的眼中所见,贵子弟有哪些长处?”



“同样,有哪些缺点?”



上面列举了诸如此类的问题,是导师亲笔写的。字体一律向左方翘,显得很有个性,但不愧是老师写的,字迹清晰、易读。



近来的公立学校还真是亲切。我以前读国中时,学校哪管你晚上睡不睡得好。也许应该反向思考,这表示现在脆弱的小孩太多,多到导师必须关心这种事。



不过……小哲和小直都很健康,健康到杀也杀不死,总是一脸笑嘻嘻地站在你面前,所以没什么好担心。偏偏我就是不太想填这张问卷。



因为我的字写得很烂。



我不是谦虚,我的字真的上不了台面,所以我不常写字,也没什么机会写字。唯一会被要求写字的场合,就是住饭店的个人资料登记,但不识相的饭店员工还是会很有礼而啰嗦地问“请问大名该怎么念呢?”。以前与我同居的女人就曾经形容我的字是“一群死掉的虫子浮在水面上一样”。



双胞胎的亲生父亲宗野正雄,在离职和女秘书私奔之前,是一家大型不动产公司的营业部经理。学校和其他学生的家长当然也知道这个事实,因此我要扮演这样一个人物,却写出一手死虫子般的烂字,岂不是太不象话了吗?



而且大部分的家庭,至少有九成吧,负责填写这一类跟学校有关的资料都是母亲的工作。父亲会亲自动笔来写,除非是因为他对子女的教育特别热心,不然就是单亲家庭。会去参加教学观摩的父亲已经少见,愿意认真填写这种问卷的父亲更是稀有动物了。



我想我应该还是不要填写比较好……想着想着才猛然一惊,我这不是在不知不觉中中了他们的计了吗?



我一个人怒气冲冲地离开咖啡厅往车站走。随着电车摇晃之际,忽然想到也可以用文字处理机作答呀。等我回过神来,已经在秋叶原下了车,一路往即将打烊的电器行冲去。



就这样,我开始勤练打字。其实我以前打过,所以感觉不是那么难,但就是容易肩膀酸痛,而且常常会打错字或转换错误,看来要用这种方法来填写问卷,恐怕得花上一段很长的时间。



于是,我又想,那两兄弟也真是粗心大意,居然忘了告诉我最重要的事。



小哲和小直分别上不同的国中,那是为了怕引起校方混乱采取的对策。小哲跨区到隔壁小镇的国中就读,小直则是读今出新町的新学校。



究竟是谁的学校举办家长会和教学观摩呢?不同的学校,因应的态度也会不同。而且还剩下半个月就暑假了,选择非假日举办教学观摩也是挺奇怪的,该不会发生什么事了吧……



我是怎么了?想这些有的没得,不是又中了他们的计了?没错,我还是承认吧。我就是想帮他们。



可恶!







隔天我到达双胞胎家的时间,大约是下午五点。尽管已经傍晚了,天气还是很闷热,加上昨夜忙着练习打字,有点睡眠不足。我一边打哈欠一边按门铃。



大门立刻开了,其中一个双胞胎走出来。



“啊,爸爸!”因为笑的时候右边脸颊出现酒窝,所以我知道他是小直。



厨房里传来香味。“不是离吃晚饭的时间还很早吗?”



“嗯,可是因为小哲饿着肚子回家,所以刚刚做了点心。”



“是吗?做了什么?”



“夹心面包。我们想等你来之后一起吃。”



我不禁皱着眉头瞄了一下餐桌上的盘子。上面有煎香肠和一颗荷包蛋。果然是同卵双胞胎。(注:日文中香肠与双胞胎谐音,此处为谐音笑话。)



“赏你们一个坐垫!(注:日本的相声节目“笑点”中,当主持人觉得哪位来宾的笑话有趣时,就请助理将对方的坐垫加高,以此评分。)



小直一脸莫名其妙地问:“是我们家椅子太硬,让你屁股痛吗?”



“没事,当我没说。”



最近的小孩连“笑点”里的相声比赛都没听过。



“爸爸,你不吃吗?”



“不要,我想留着胃吃马赛鱼汤,现在还是省了吧。”



餐厅整理的干净清爽。简单地说,刚刚才做过东西,但是流理台和炉子都已经擦得一尘不染亮晶晶。双胞胎平时都是公平地分摊家事,只有作菜完全是小直的工作。看他这么喜欢而且又会作菜,将来一定是个好老公。



我已经有两个月没来他们家了。当我一走进客厅时,发现有一处跟以前不一样。原本挂在橱柜旁的水彩画不见了,换成一幅放大成同样大小的摄影作品,还镶上了画框。



那是一幅车站的夜景。很像是今出新町隔壁站的车站,停靠的电车并非通勤电车,而是很像科幻电影中出现的新型设计,流线型的车厢搭配宽广的窗玻璃。画面中的应该是展望车厢,隔着宽广的玻璃可以看见里面的可动式座椅。



“这是小哲拍的吗?”我一问,小直的脸从门后伸出来,表情一下子亮了起来,“嗯,没错。拍得很好吧?因为拍得太好了,一直都挂在摄影社的办公室里,好不容易才要回来的。”



“拍得很好。夜间摄影本来就很难,他的技术又进步了。”



我知道小哲进的社团是摄影社,小直是文艺社。两兄弟虽然手脚灵活,但就是与运动无缘。他们常说:“运动有很多奇怪的规则,实在搞不懂。”



“那辆电车很炫吧!”



“嗯,它很新就是了。”



“那是今年秋天才正式启用的新型特快车。听说测试的车厢从组装工厂送到东京时,途中会经过隔壁车站。因此小哲专程跑去拍摄。”



“那不是在半夜吗?”



“嗯,要等到最后一班车开走。所以我们做了便当,还泡了很浓的咖啡带去。等了好久哟。坐在铁轨旁边的草丛里,都快冻僵了。”



尽管如此,小哲去哪里小直也会跟着去,两人真是好搭档。



“其他摄影社的成员呢?”



“因为凑不到夜间摄影用的器材都放弃了。小哲还专程跑到东京找到可以只租器材的公司。”



噢,不是买的吗?我不禁有点高兴了起来。



因为他们救了我,所以我当初给了他们一大笔钱。就算他们付了房贷与生活费,现在应该还剩不少。想买的话,高感光度的镜头要买几个都不成问题。



可是他们还是没有乱花钱,真乖。我教育得真是成功呀……哎呀,好险!刚刚那句话当我没说。



原来是小哲的学校办家长会和教学观摩,也就是隔壁镇的国中。



“因为这附近的城镇都是新兴住宅区,很多人都是今年春天因为调职才搬过来的,生活步调还没有完全定下来,所以本来应该是在春天举办的教学观摩便改在暑假之前举行。等到第二学期开始,一切都上了轨道后,老师便开始要做家庭访问了。”



当我们吃完晚饭,坐在客厅休息,小哲开始说明。这么大的房子只有两个小孩住实在很奢侈,但是双胞胎坐在客厅休息时,看起来就像是这个房子的主人,真是不可思议。



“为什么选在非假日呢?这样不是有很多家长不能去吗?”



“我们也这么觉得呀。”



“因为校长换了人,所以学校的方针也改了,不是吗?”小直插嘴问。



“没错。校长好像认为,在星期天办教学观摩,好像在做戏很不自然、没有意义。如果真的很关心孩子的话,就应该跟公司请一天假。”



这么说的话,好像也有道理。



“不过我还是不想去,我只要将问卷写好给你交出去不就得了吗?你的导师应该知道你们父母都在工作,只有周末才能回家吧?”



小哲和小直彼此对看了一眼。



“嗯……”



“可是……”



“最近,”



“有点问题……”



“附近邻居,”



“开始传说,”



“家里是不是只有我们两个小孩住。”



“这样实在很麻烦。”



“所以是不是,”



“麻烦爸爸出面一下呢?”



说完两个人又四目相对,然后仿佛说好似地一起低下了头。



我虽然搞不懂事怎么回事,但就是觉得十分可疑。双胞胎突然又开始我最讨厌的“分段式说话法”,让我觉得有点不太对劲。只是我实在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不太对劲。



“既然如此,那也没办法了。”听我这么一说,两人立刻恢复了精神。



“真的吗?”



“谢谢!”



“既然答应要去,”



“就打扮得帅一点。”



“跟老师多聊一点。”



“因为你是我的好爸爸啊。”



而致命的一击是小哲喊出来的这句话:“我的导师长得很漂亮哟!”



我本来就已经很紧张了,偏偏小哲又告诉我多余的咨讯,更叫我睡不安稳。躺在小哲帮我准备的床上翻来覆去一个小时后,我决定还是起床到客厅走走。



一边抽着烟,一边在脑海里反刍——刚刚跟双胞胎沙盘推演,老师怎么问,我怎么回答。还好家长会是以班级为单位的,不是一对一的面谈,因此不太可能和导师直接对话。就算被问到了,也只要说些无伤大雅的回答就行了。



放心好了,不会穿帮的,我不断安慰自己。



尽管如此,就是没有睡意。我到走廊打开储藏室,想找找看有没有什么可以打发时间。负责整理这个家的双胞胎做事谨慎、爱惜物资,储藏室里塞满了空箱子、包装纸和捆绑成堆的报纸跟杂志,简直马上就能拿出去和收破烂的人交换卫生纸。可悲的是,如今肯交换卫生纸的收破烂业者越来越少了,几乎不绕到这附近,于是旧纸头越积越多。



不论内容是软性还是硬性,小直和小哲似乎还没有开始看大人看的杂志。偏偏我又不爱看漫画,只有翻翻前面那叠还没捆绑的报纸,希望找到什么能看的。却发现一件怪事。



旧报纸到处都被挖了洞,文字被挖掉了。



我检查了一下,遭到这种迫害的只有上个月底的早晚报。根据剩下的文字判断,被挖掉的怎么看都令人不太舒服。



“胁迫”“警察”“警告”……



还有——“杀人”。



我将旧报纸放回去,抬头看着上面双胞胎躺在里面呼呼大睡的房间……







小哲的导师果真很漂亮。虽然穿着灰蒙蒙的朴素套装,但只要有她在的地方,就显得格外明亮。小哲这家伙也许问题很多,但审美眼光却毫无偏差。



老师名叫滩尾礼子,年龄大约二十五、六来岁。身材娇小,属于丰满型,但是一双腿修长细致,脚踝细得可以。蓬松的卷发环绕在她脖子周围,应该没有任何分岔吧,一头秀发在日光灯的照射下,闪闪动人。



既然是这样的美人,我根本就不在乎她身为导师的能力好坏。反正小哲和小直是那种不论学校里的老师多优秀或多无能,也是毫不在意地厚着脸皮成长的孩子,所以我犯不着多操心。



今天的行程安排是孩子们十点前到学校,之后让家长参观分组教学,为时两小时。之后孩子们吃完营养午餐便放学。下午一点起两个小时是各班级的家长会,休息三十分钟后,三点半起在体育馆举办全校的家长会。



我今天出席的目的是要帮小哲,甚至是双胞胎证明他们的父母确实存在,所以必须配合学校安排的行程全程参与。小哲甚至说,“爸爸只要露一次面,以后就算都不参加学校的活动,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了。”



他说的有道理,反正我都已经上了贼船,当然也希望一次就能见效。只不过只要一想到之后也得再去小直的学校露一次面,我就头大。



因为老实说,我在前来参加活动的家长之间,居然成了明星。忍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无理视线,还得集中精神地站得四平八稳,真是累死我了。



我穿着除非是工作需要才穿的西装,头发梳得整齐伏贴,脚上套着小直帮我擦得雪亮的皮鞋,硬邦邦地站在教室后面。尽管如此费心打扮,站在一群父母当中还是显得像是来自不同世界的人种。实在没办法,谁叫人只要一穿上正式服装后,年龄差异看得特别清楚。



我只能庆幸,因为是非假日的教学观摩,来参加的父母人数不多。原本现今的小孩人数,比起我的中学时代就已经少了很多,而这一代虽然是人口众多的新兴住宅区,一个班级的人数却只有三十人。这个小镇比起双胞胎住的今出新町规模虽然已经大很多,却只有四个班级,而今出新町新成立的学校便只剩下两班。看来小孩的绝对数字的确相当少。



来参加的家长之中,饱含我在内一共只有三名男性。一个站在门口,是个眼光诡异的男人。不知道为什么,从一开始上课便紧盯着滩尾老师。



就我所知道的范围,眼神那么锐利的人,除了刑警以外别无他人。我凭本能地察觉到这点,不禁揣测到第怎么回事?



我后面则站着一个年纪约四十五岁,身上散发着强烈刮胡水味道的男人。他穿着宽大的外套,领带松开着。我还在猜他是做什么买卖的时候,他已经轻轻靠过来问我:



“你是宗野同学的父亲吗?”



“是……是的。”



“我吓了一跳,我听说你是中央不动产的营业部经理,没想到你看起来这么年轻!”



我不作声,不,是不能作声地硬装出笑脸。只觉得一阵口干舌燥。坐在靠窗中间位置的小哲,飞快地转过头来用眼睛对我微笑时,我也对他露出这种近乎痉挛发作的笑容。或许是因为这样,小哲的其他同学也对我窃笑不已。



“我是胁坂一彦的父亲,就是胁坂外科医院。”后面的男人接着说。



啊哈,原来这男人是医生呀。这样说来,这药水味也不是因为刮胡子的关系吧。



“你好……承蒙您照顾我们家小哲。”我好不容易才说出这句客套话,对方稍微举起右手,做出一张笑脸。



既然连小哲父亲的职业和职务都知道,看来这医生应该很在意这方面的咨讯。说不定他想成为镇上的有力人士,已经开始在扎根了。但是对只是参观孩子上课情形的父亲而言,他的这些小动作太可疑了,实在做得太明显了。



十点开始的这堂课,上的是现代国文。课文是宫泽贤治(注:宫泽贤治(1896-1933)日本诗人、童话作家,同时也是一位农业改革者。作品有《春与修罗》、《银河铁道之夜》、《风之又三郎》等许多诗集与童话。)的《奥白儿与大象》。滩尾老师的上课方式是从最旁边的座位开始一个一个叫学生朗读一段课文并提出问题。



老师将所问的题目事先写在一张大壁报纸上,然后摊开来。接着小哲和坐在他附近的一名女生站起来帮忙娇小的老师将壁报纸用图钉钉在黑板的木框上。我不禁有些意外,看了一下贴在墙上的班级干部表才恍然大悟,原来小哲是班长。



“我平常都是写在黑板上的,今天为了节省时间,才用这种方式。”滩尾老师有些紧张地解释之后,有几位父母点了点头。



我平常为了打发时间最多是读些推理小说,所以和文学完全沾不上边。因此让我这种人表示意见或许有些奇怪,但是我真的觉得现代国文是门可笑的课程。至少拿诗歌和小说当作上课题材,实在很奇怪,令人怀疑主事者的脑筋是不是有问题。



滩尾老师以她往左上方翘起的独特字体列出一连串的问题。例如:



“请试着说明这一段奥白儿的心情。”



“请想想看在这些文字中包含了怎样的情感?”



你看是不是很滑稽呢?



原本文学作品、小说和故事,就不是要以思考或说明来品味的对象,而是要先陶醉其中,接着才加以解释——而且是由读者自由解释,才有意义。



我以前所念的课本,上面总是命令我们“说明”、“思考”;现今的课本则是轻声细语,谄媚般地要求“大家一起想想看”,但不管哪一种,最后一定都是“考试”等在后面。出口都是一样,结果当然也就相同。不允许学生们自由解释、自由感动,孩子们只能找寻符合题目要求的正确解答,于是讨厌读书。这么说起来,故意装的和蔼亲切,以商量的语气要求学生们“大家一起想想看”的教科书从头到尾都有问题,难怪有人说这种教学方式是教育亡国。



因此我完全不在乎上课的内容,什么都听不见;只是呆滞地盯着滩尾老师一下指着学生一下翻动书页,来回舞动的白皙手指。



下一堂课是社会——部队,现在已经分为“公民”和“历史”两堂课了,接着要上的应该是“公民”。就各种意义而言,我都不属于“公”民,所以我没什么立场听这堂课。今天上的是第六节“宽容”,滩尾老师贴在黑板上的壁报纸写着,“不要固执于自己的意见,听听别人的意见也很重要。”



这次我则是改成欣赏老师双腿的线条美。



可恶的是,正当我进入忘我之际时,教室里却骚动不已。虽然国文课时间也不安静,但此时却吵闹地更凶。我抬起头一看,有几个学生正在窃笑,也有人很快地跟隔壁座位的同学说了悄悄话后再分开。



而且所有的学生都看着小哲的方向,小哲本人则是一幅事不关己的表情,很高兴地上着课。



看来相当不对劲。



我还没找出这件怪事的真相时,下课铃声已经响了。我皱着眉头仔细观察正在收拾桌面的小哲,他倒是一脸轻松。其他同学们故意避开家长们的视线走出教室,小哲往我的方向走来。他笑容满面地说道:“我好高兴你来了,爸爸!”



他的右脸颊上出现了酒窝。



他不是小哲,而是小直!当我恍然大悟时,小直已经转身跑到在走廊上等他的同学身边,大家一起高声欢呼地离开了现场。



“看来他是和其他同学打赌,看看两人交换身份后,能不能骗过来参加教学观摩的父亲……不过虽然说是打赌,他们倒是没有赌钱。”



在下午的家长会上,双胞胎的恶作剧顿时成了焦点话题。滩尾老师温柔地安慰面红耳赤的我道:“我不认识小直,但是小哲平常上课态度很认真,成绩也很优秀。这一次的事情,希望你不要太过责备他们。”



“是呀,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浑身刮胡水味道的胁坂医生在一旁搭腔:



“小孩子就是爱玩嘛。”



留下来参加家长会的男性家长只剩下我和他,那个眼光锐利的男人已经走了。



胁坂医生对我表现出十分亲昵的态度,说不定他是想找我一起扩大他在地方上的势力范围,那他可找错人了。



不过有一点我还是得感谢双胞胎,因为这场恶作剧使得原本气氛僵硬的家长会变得轻松许多,我也比较容易演戏。来参加的父母脸上都带着笑容,虽然有的人是苦笑和窃笑,但整体的感觉还不错。连因为紧张而放不开声音的滩尾老师也浮现了笑容。



我只要为双胞胎的所作所为抱歉,装出一幅被自己小孩愚弄的蠢相就好了,自然游刃有余。



事实上光是这个话题,就已经花掉了两个半小时。



“真的是不能掉以轻心呀,不过他们真的是很可爱。”一位母亲对我说。我回答:“的确是呀。他们有时候也会说些好玩的事。”



我提起了那个“同卵双胞胎”的笑话,逗得大家都笑了。滩尾老师也很高兴地微笑说道:“不过说到这个,我们家……”说到一半,老师有些害羞似地改口:“不,我也听说过这件事哦,是小哲说的。”



“家里有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还真是辛苦呀。”胁坂医生结束这个话题,神情严肃地问道:“滩尾老师,班上又没有发生欺负同学的情况呢?”



因为突然转成严肃的话题,大家笑得很不自然。滩尾老师也有点畏缩似地重新坐好。



“没有,到目前为止我并不觉得有那种情况……为什么你会这么问呢?”



胁坂医生探出身子说道:“不为什么,就是因为那封威胁信啊。做出那种事情引起骚动后或许学校就会停课。这么一来就可以不必上学了。所以我猜想会不会是被欺负的学生想出来的把戏。”那份威胁信?我想起了在储藏室里被挖得坑坑洞洞的旧报纸。



“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不知道吗?”胁坂医生可以做出很夸张的惊讶表情,然后才向我说明。



大约两个礼拜前——也就是七月初的时候,学校办公室收到一封奇怪的威胁信。内容提到这个学校的教育方针除了大错,如不马上改进,为了改革将不惜杀人,也不准报警。几乎每隔三天便寄来一封,一共收到了三封,内容大同小异。因为没有实际发生案件,当地的警察研断应该只是单纯的恶作剧。



警方的说法其实有相当有利的根据。因为今年四月刚到任的校长比起温和派的前任校长,作风似乎严厉许多。不但加强校规,也加重违反校规的罚则。学生之间怨声载道。警方基于这一点,认为是以校长为目标做的书信攻击。



校长不只对学生,对老师的要求也很严厉。包含服装、上班时间、工作态度等细节都很啰嗦。这种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专断独行。这一次把以往固定在星期日举办的教学观摩移到非假日举行,而且具体地定在今天这一天,也都是校长一个人的决定。现场的所有老师知道这件事情的时间是在六月底,所以大家得人仰马翻地筹备活动。



“不过如果是反对校长作风的话,就不会是这种抽象的文章,而是应该具体地指名道姓,写出校长的名字才对!”胁坂医生强调:“所以我认为是被欺负的学生干的。各位说呢?”



滩尾老师无法大声回应,其他的母亲们也没有提出特殊的意见,只见胁坂医生一人洋洋得意。



“我认为我的说法是正确的。”



因为我还没问过小哲和小直,所以什么都不能说。不过我可以确定刚刚那位眼光锐利的男人是执行公务中的刑警。



因为实在很累了,所以我利用三十分钟的休息时间,一个人躲在校舍后面没有注意的地方抽烟。校园里是禁止抽烟的。



躲着抽烟,让我想起了学生时代的往事,还好没有其他人过来。只有在休息时间快结束时,一位穿着鲜艳的印花裤装、肩上背着大包包、戴着亮面墨镜的娇小女子穿过后院的小门走出校外。我想应该是年轻的妈妈吧。



不过她穿的还真是花俏,小孩大概会觉得丢脸吧。我还在想这些有的没的时,集合的时间已经到了,我赶紧捺熄香烟。



在体育馆召开的全校家长会,我只需要安静坐着就好了,爱发表意见的父母还真不少。胁坂医生只对我低声念了一句“我讨厌那个校长”后便保持沉默。老师们也安静不语,学校方面只见校长一个人拼命说话。



我也是第一眼就对校长印象不好,听他说话后就更觉得恶心。满口伦理道德、正义感、纪律严明的学校生活,我觉得他根本满脑子的差别思想。说什么在学校跟不上的人就会成为社会败类,然后成为人渣。这种强硬不容他人分辨的说法,岂不表示在学校不听从他意见的人就是落伍。在我眼中他不过只是一个穿着西装、自以为是的老头子罢了。



我之所以能够硬撑到大会结束,只是为了想再一次与滩尾老师直接打声招呼。开会期间她始终低垂着眼帘,直到我向她走近时,她还是一脸僵硬。



“我是宗野哲和宗野直的父亲。”我报上名后,她的眼神才柔和了下来。



“今天我儿子们做出那么无聊的恶作剧,我真的觉得很抱歉。”



“请你不要太介意。”她轻声说道:“他们只是开个小玩笑,真的没什么。”



她轻轻举起手制止了我道歉的动作。在她的右手拇指上,有一个我在班级家长会时没有看到的黑手印痕。







双胞胎他们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没办法解开这个疑问,所以我不敢直接告诉他们我已经发现那叠旧报纸,也没质问他们为什么寄威胁信给学校。双胞胎还是双胞胎,继续明朗又乖巧地过他们的生活,对于假冒对方身份愚弄我的事,他们也向我道歉。



“我们想这么做的话会引起骚动,那么爸爸也比较好演戏呀。”



听他们这么一说,事实也真是如此,我便没理由继续生气了。



突然间我灵机一动,该不会……于是我去逼问柳濑老大,老大果然立刻招供。



“没错,我是帮那两个孩子想了一下威胁信的文章该怎么写。”



“然后用传真机送过去?”



老大开心地笑了:“那两个孩子在电话里教我怎么使用传真机。”然后一脸无辜地瞄了我一眼说道:“他们还拜托我,说这件事不能让你知道。”



“你们还真是要好啊!”



平常已经高深莫测的老先生和那一对可怕的双胞胎一起联手的话,你说我哪有本事对付他们呢?



更气人的是,给我解决线索的人也是柳濑老大。其实正确来说,应该是一位老大事务所的访客泄露了天机。



他是老大朋友的朋友,因为扯入一件麻烦的民事诉讼,目前聘请老大顾问对象之一的律师事务所帮忙打官司。这一天是来跟居中介绍的老大报告战况。



我尽量坐在事务所的角落,避免打扰到他和老大的对话。但是事务所里的冷气实在不够强,当我看他不断用手帕擦额头上的汗水时,发现他的右手拇指上有一块黑色印痕,不禁站起来诘问对方:“你手指上的印痕是怎么回事?”



访客很客气地回答我:“其实我今天是以证人身份出庭的。在作证之前,不是要宣誓吗?照着纸上的东西朗读一遍后,签名盖章。可是我因为太紧张了,居然忘了带印章去。所以就用拇指盖了手印。这印痕实在很难擦掉,不用力洗手的话,恐怕洗不掉吧。”



在访客回去之前,我一直抱头沉思。等到只剩我和老大两人时,我开口问他:



“能不能帮我忙?”



“什么事?”



“有两件事。我想知道某个人的家庭状况和本人目前有没有家庭缠身……”



一个礼拜后,老大带着答案来了。缴了手续费(特别拜托老大的事,需要另外计算费用)后换回一份简单的书面报告、影印的户籍滕本和装有照片的信封。我对他说道:“老大,你虽然是个停业的律师,却还是和牛奶一样!”



“什么意思?”



“就算馊了也还是有点用处。”



在拖鞋飞过来之前,我已经将门关上。







对我突然的造访,双胞胎表现出热烈的欢迎。小直做了海鲜蛋卷,小哲骑自行车到隔壁镇上的高级食品行买上等的红酒回来。因为是周末,加上在说话之前我觉得他们两兄弟也需要酒精,于是我让他们一人喝了一杯酒。



“滩尾礼子老师的双胞胎妹妹,是做什么工作呢?该不会是女演员吧?”我冷不防地这么开口,让小哲差点噎到了,小直慌张地帮他拍背。等到两人都呼吸顺畅后,我接着说道:



“我全部都知道了。你们根本不只愚弄了我,而是欺骗了全班同学和前来参观的父母亲们。”



双胞胎缓缓地开口问:



“你怎么……”



“会知道呢?”



“因为我发现全校家长会后,滩尾老师的右手拇指上有个黑色印痕。那是因为以证人出庭时,必须在宣誓书上签名盖章,没有带印章时就必须盖手印,所以才有那个印痕吧?”



小哲眼睛一转看着天花板。



“居然让你看到了……”



“我是看到了,还不只这个。我也看到了你们为了制作给学校的威胁信所剩下的旧报纸。因此我左思右想,再加上一点私下调查,便得出了结论。”



从结论来说的话,这是侦探小说里用到烂的“双胞胎交换诡计”。一如那天教学参观小直和小哲交换身份一样,滩尾老师和她的双胞胎妹妹也交换了彼此身份。因为礼子老师必须出庭参加一个无法延期的官司,只好请她妹妹出面帮忙。



一开始让我觉得不对劲的是,当我提起那个谐音的“同卵双胞胎”笑话时,“滩尾礼子老师”的反应。当时她是这么说的:“不过说到这个,我们家……”



然后赶紧改口:“不,我也听说过这件事……”



其实她本来是要这么说的吧,“不过说到这个,我们家姐姐也常说……”



“那个笑话,我是听老师说的。”小哲说道:



“因为很好笑所以我就记住了。而且我听说老师也有个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妹妹,从小两人就经常被搞混,我听了也吓了一跳哦。”



仔细策划这个计划的小直和小哲,不但只是让老师和妹妹掉包而已,其中还设计了第二道,第三道的障眼法。因为他们担心光只是脸型外表相似,还是可能会被看穿。



其中的一个幌子是我的存在,另一个幌子是他们两兄弟的对调恶作剧。



在教学观摩的前一天,小哲就已经向同学宣布当天他的双胞胎弟弟会来假扮他上课。于是同学们当然无心上课,而是兴致勃勃地看着这场好戏能否成功。这就是为什么教师始终闹哄哄的原因。到时候尽管有人觉得老师的样子不太对劲,也不会继续追究下去。



至于父母那一方面,则有我的存在。我的年龄和感觉一点都不像双胞胎的父亲,这一点就足以在教学观摩的两堂课中让所有家长分心。再加上我演技不好,别扭的神情更引人注目。然后到了下课时间,只要暴露小直和小哲交换身份的事实,便有了新的话题,我就成为众人眼中的小丑。因为这场恶作剧,“滩尾老师”不论是和学生在教室里用餐还是下午的班级家长会,就算神情有所拘谨,也不会令周围的人起疑了。



而到三点半开始的全校家长会时——在和老师同事们在一起,再怎么像的双胞胎也很难蒙混过关时,真的滩尾礼子老师已经回到学校和妹妹交棒了。



我只是揣测,但颇有自信,便开口问:



“礼子老师的妹妹和老师交换之后离开学校时,是不是穿着很花俏的裤装?”



双胞胎彼此对看了一眼。



“为什么……”



“你会知道呢?”



我果然猜得没错。



“我只是刚好看见了。”



穿着鲜艳花俏的服装是为了引人注目。校园里到处都是朴素色彩,因此她的装扮十分显眼。那个穿着裤装的女子从后门走到外面时,就算路上遇到多少家长或学校里的人,也没有人注意她的长相吧。更何况根本没有机会仔细端详她的脸,只能在经过时惊鸿一瞥。这时大家肯定只会被她的服装吸引。



所以才需要穿着那么鲜艳花俏的衣服。因为礼子老师的妹妹在穿越校园时,身上的衣服必须让擦身而过的人不会联想到“这个女人跟滩尾老师好像。”



“不写板书,将壁报纸贴在黑板,都是为了避免被认出来笔迹不一样吧?”



小哲点头道:“其实她们的笔迹很像。老师的字体很特殊也很容易模仿,但还是慎重一些比较好。”



其实这把戏说穿了也没什么。我的出席、小直和小哲交换的恶作剧、滩尾老师和妹妹的身份对调,都是谨此一场的演出。



“你们知道老师为什么非得出庭?”小哲和小直沉默地点点头。所以我也跟着沉默不语。



在老大给我的调查资料里,写着不堪入目的字眼,“强暴”。没错,老师并非只是以证人身份出庭而已,而是以当事人的身份接受询问,因为这是一椿刑事案件的“公诉官司”。



“她很难过,根本不想出庭……”小哲说道:



“老师过去三个月里已经两次将出庭时间延后了。所以这一次她无论如何都得出庭。”



柳濑老大说这种公诉官司要被害人亲自出庭的状况算是特例。大概是犯案的男人对于检察官提出的控诉全面否定的关系,所以才必须要被害人到法庭上出面作证。



而被害人不断地延后出庭时间,对检察官而言是不利的。因为法官可能会认为被害人可能说谎心虚,所以才不敢出庭。



“校长不是硬要将教学观摩改在非假日举行吗?不巧的是刚好和这一次开庭日撞期了。其他日子还可以请假,这种对外活动就不行了。而且万一说要上法院的话,恐怕校长也不会放过滩尾老师。”



“卷入这种犯罪时间,只能怪你自己不小心!你这种人根本就不适合当老师!”小直模仿校长独善其身的口吻说道。



“一定会被马上开除的。而且老师还担心其他事情,爸爸你知道有个胁坂医生吗?”



“嗯,我知道,就是那个外科医院的医生嘛。”



小哲皱着眉头:“听说他将来似乎想参加乡镇议员的竞选,我们校长好像也有意思参选。所以他们两人彼此看对方不顺眼。如果校长以‘行为不检’的理由开除滩尾老师,胁坂医生肯定会利用滩尾老师的事件召所有反对校长的人起来抗争。这是滩尾老师所不愿意见到的。”



“这样的话她的一生就会被毁了。所以她绝对不希望被外人知道出庭的事。”



然而一开始老师并不愿意进行“角色交换”的计划。



“因为太麻烦了,又很危险。所以我们才会寄出威胁信。如果因为这样教学参观的日期延后一个礼拜,那就毫无问题了。”



“可惜没有那么顺利!”



“没错。所以我们只好放手一搏。反正地方法院离隔壁镇不过一个小时的距离,而且开庭时间是上午十点,就算拖了点时间,下午三点半之前,滩尾老师应该能赶回来。”



我沉默地点点头,并喝了一口红酒。双胞胎也拿起酒杯把玩。



“最后再告诉我一件事,只有这一点我搞不懂。你们怎么会知道老师陷入那种困扰呢?”



小哲故意吞了一下口水后才回答:



“客厅墙上不是挂了一幅车站的夜景照片吗?”



“嗯。”



“那天晚上拍完之后,我们在车站附近发现了倒在花田里的老师。”



点了一下头后,小直补充说明:“她的呼吸很奇怪,因为她吃了很多的安眠药。”



“原来她是打算在一片荒凉的花田里自杀。”



“起初我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负责的刑警出现了,他说如果不跟我们说清楚,我们也会很烦恼吧……”



“然后向我们说明了整个经过。”



“不过没有直接说的很清楚。”



“所以我们全部都知道了。”



“那是案发之后的一个礼拜的事。因为被逮捕的犯人主张‘都是女方勾引他的’……害得老师想寻死……”



果然不出我所料,真是可恶的家伙!



小哲眼光低垂地说:



“在那之后我只要坐在教室里,就会觉得老师很可怜。但是如果因此更换导师的话,岂不是更引人注意吗?刑警先生也如此说服老师,所以老师很努力地完成了交换计划喔。”



刑警吗?我想起了那个混在家长之中眼光锐利的中年男子。原来不是因为威胁信而前来戒备的警察,可能是负责滩尾老师案件的刑警。既然是滩尾老师很信赖的刑警,很可能老师也已经向他说明过这次角色交换的计划了。



他大概是有些担心而前来探望一下,不过那当然应是负责刑警的私人行动吧。



而且……



我再次看着双胞胎的脸。小哲拍那张车站夜景的照片时,曾经说过:“简直快冻僵了”,又提到是在“一片荒凉的花田里”。换句话说,这件事不是发生在今年的一、二月,就是去年的十二月喽?



我和双胞胎是在春雷初响的三月初认识的,两个人尽管嘴里喊着我“爸爸”,却绝口不提这么大的秘密!



这就叫是所谓的“守口如瓶”吧。



“我说爸爸……”



“因为你动了我们的旧报纸,”



“托你的福让我们找到了漏看的彩票券兑奖号码。”



“结果我们中了一万元!”



“我们该怎么用奖金呢?”



我回答:“爱买什么就去买什么吧。”



毕竟你们值得奖励嘛。



然后我开始认真地考虑,看来应该先找到这两兄弟的父母,再想办法叫他们回家。



如果他们的亲生父母不回来,我就得一直扮演假父亲的角色。如此一来我就不能追求儿子的导师了。



滩尾礼子老师真的很漂亮,而且个性坚强,是个完美的女性。



她是我喜欢的类型。



“爸爸!”



“你一个人在傻笑什么?”



没什么啦,小鬼!



第四章狼狈不堪(Helter-Skelter)



һ



命运之神前来敲门——这是贝多芬的台词。我的意思是传说他曾经说过这句名言,这是我小学六年级时听音乐老师说的。



我可不是要向大家上什么高尚的音乐课。大约从半年前起,我三十五岁的时候,被迫当上了一对十三岁双胞胎兄弟的代理父亲,结果常常让我回想起自己的学生时代。那天夜里,当《命运交响曲》以意外的形式传进我耳朵时,也让我突然想起了过去的学习经验——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不记得那是几点的事了,因为我已经睡了。那种时间一般人应该都已经睡了,我当然也已经睡死了。然而硬把我从床上吵醒的,是从我住的那栋已经十分老旧的中古公寓的楼上住户,传来的音量极大的《命运交响曲》!



那晚我开着窗户睡觉。我之所以租五楼建筑中的四楼,就是因为能够随心所欲地开窗睡觉。下面的几层楼为了避免有人闯入,都得紧闭门窗。



或许你会觉得我太过小心,不过我倒不是害怕有色狼入侵。毕竟这个东京的治安还没坏到我一个大男人会被色狼欺负。我是堤防小偷,但也不是因为我有钱,而是因为闯空门进来的人将是我的同业。



没错,我是个职业小偷,技术不错,可说是一流的。因此我才会这么小心门户,总不能在这个业界里闹出“小偷被偷”的笑话吧,同业之间互咬,实在太丢人了。



我的说明有些冗长了,总之就是这样,我都开着窗户睡觉。九月中旬到十月底之间,即使是都会之中,依然适合晚上打开窗户让空气流通,所以我真的睡得很舒服。而且老实说,之前一个礼拜我有一件棘手的工作上门,因此实在是身心俱疲。我已经好久没有能够睡得这么久了,却半途杀出个贝多芬!



眼睛睁开的同时,耳边也嗡嗡作响,我心想到底怎么回事?正要站起来时,在那一瞬间悲剧发生了。



先让我换个话题,究竟有什么必要得长指甲这玩意儿呢?你想过这个问题吗?



我觉得根本没必要。手指甲就算了,就算没有脚指甲也不会有什么不方便啊。



所以我才会常常忘记剪指甲,尤其是脚指甲。往往留到指甲前端碰断了才想到要剪,这是第一个问题。



接着再换个话题,提到床单这玩意儿。你用哪一种呢?是光滑柔顺的棉织品?还是毛巾布的那一种?



如果是后者的话,我劝你可得小心点。新的毛巾布床单还好,用旧之后便开始松垮,毛巾布也开始起毛球,那就不能用了,丢掉比较安全。因为我就是用了起毛球的毛巾布床单,才会碰到这椿倒霉事。



先是我睡觉的时候,右脚小指头有些断裂的指甲勾到了旧床单的毛球——请自行想象那种状况。敏感一点的人说不定已经皱起了眉头。



我在这种状况下睡死了。这可不是电视连续剧的画面,我真的睡死了,所以我不是四平八稳地仰躺着,而是侧睡或怕睡,总之睡姿相当自由。



那时被突如其来的噪音惊醒,我整个人都跳了起来,脚的动作当然很激烈。可是毛巾布的毛球拥有不容小觑的拉力,加上缠住的是小指头的指甲。对,问题就在于是小指头,结果你说呢?



脚指甲就这么硬生生地被剥了下来!



毕竟我是吃这行饭的,绝对不是什么温室里的花朵,但还是受不了这种痛楚。跳起来的下一个瞬间,我像满月之夜的狼人一样狂叫出声。一掀开棉被,我便看见摇摇晃晃挂在右脚小指头上的指甲和喷出来的——我一点都不夸张,当时真的是那样。看到狂喷的鲜血,我又大叫了起来。



基本上男人很怕血,因为不习惯。看见自己的指甲不断流出鲜血,逐渐染红了毛巾布的床单,我真的快要昏倒了。虽然痛是很痛,但是内心的惊吓已经超越了肉体的疼痛。我发现这种时候人反而容易大笑,我一边笑到一边想吐。而这时《命运交响曲》还不停地以巨大的音量攻击我。



果真是“命运之神前来敲门”。真是有够可恶,搞什么嘛!







电话打来时,我好不容易已经从惊吓中恢复平静,止住了指头的鲜血狂喷并包扎好,正窝在床上动弹不得。床单上还留着一大片血迹。哪个邻居不知道大吼一声“混账家伙,你以为现在是几点钟?!”,托他的福《命运交响曲》便顿时停止。



我奋力地爬去接电话,打电话来的人是柳濑老大。



“不好意思,这个时候打电话给你。”语气有些奇怪:“你睡了吧?”



“不,我差点死了。”



“什么?”



“我的指甲被剥下来了。”



老大没有作声,停顿了一下才接口:“最近刑警来逮捕人时还顺便严刑拷打吗?动作还真快嘛。”



“少说那些不吉利的话。”我向他说明事情经过,他听了大笑道:



“还好你是一个人,要是跟女人在一起就糗大了。”真是幸灾乐祸。



“总之我现在很忙,你打电话来干嘛?”



老大又恢复严肃地有点诡异的语气:“那些孩子打电话来了。”



“那些孩子?”



“装什么蒜,就是你的双胞胎呀。打电话来的是小哲,他说小直因为盲肠炎紧急住院了。想当然,医院里的人自然起疑为何家长不见踪影?小哲已经向对方说明,因为爸妈都在离家很远的地方工作,除了周末以外都住在东京的家里。可是哪有家长听到小孩生病了不马上赶回来呢?因此他们希望你明天早上之前能过去一趟。所以喽,你当然得以爸爸的身份去解决一些事情吧。”



“我不是他们的爸爸。”我大吼一声:“电话是什么时候打来的?”



“就在前不久。现在小直正在动手术。”



又是一场灾难,只是我有一点纳闷。



柳濑老大是个停业的律师,和我之间有契约关系。老大利用他的身份收集咨讯,我根据他的咨讯工作,两人均分所获得的报酬,这就是我们的契约内容。表面上我在老大经营的事务所里担任调查员,以这个职衔在社会上混日子。



因此我将老大事务所的电话号码告诉了和我有“类似”父子关系得双胞胎兄弟。可是老大人在位于神田多町旧办公大楼的事务所的时间,通常是非假日的上午九点到下午六点,之后他便回到松户的家里。平常这个时间——这时我看了一下手表,半夜三点四十分——他如果还在事务所里未免太奇怪了。



“老大,为什么这个时间你还会在事务所呢?”



老大很干脆地回答:“谁说我在事务所里。”



“你说什么?”



“我是从家里打电话的,小哲也是打来家里呀。”



我吃惊得不知道说什么好。最近老大和双胞胎打得火热,让我有种不详的预感。



“这一点都不像老大的作风,那么随便就把家里的电话号码告诉他们。”



老大冷笑地哼了一声,开始对我说教:



“这一点你最好学着点。小孩子什么时候会生病、受伤,谁都不知道。尤其是三更半夜,更是放心不得。既然你要扮演人家的爸爸,就应该做好应对这些突发状况的准备措施,不然他们太可怜了。所以我才会居中当你们的总机,居然还不知道要感恩!”我可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好感恩的。



“我没有义务做到那种地步。”



“你有什么立场说那种话?”老大不高兴地质问,“总之你给我赶紧去医院,地点是……”



“我的脚动不了呀。”



“搭计程车去不就得了。我会叫车过去接你,就算你不想去也必须赶去。别跟我说你没有钱,你不是最近才赚了一票吗?”



“可是……”



“当人家爸爸,就算爬也要爬过去才对。”



“我又不是真的爸爸,你是不是忘了这一点呀?”



“别跟我说那些有的没的,已经答应那两个孩子了。有什么关系呢,你还可以顺便在医院看脚。别忘了把剥下来的指甲带去,现在医学很进步,说不定还能帮你装回去。”



“开什么玩笑。”想到被床单缠住的小指头指甲,我又开始恶心了。



既然都那么说了,老大大概真的会帮我叫车来。没办法我只好起床准备出门。虽然我已不想再看到了,但是总不能留下一张满是血迹的床单出门,于是别过头去将床单卷起来拿到放垃圾袋的地方。明天正好是收生鲜垃圾的日子。



可是毛巾布的床单卷成一团却塞不进垃圾袋里,真是令人觉得不快。



这时我突然灵机一动,反过来处理不就结了。我将有血迹的部分朝外,用床单包住垃圾袋,然后像包巾一样绑好。这么一来也方便提着走了。



我一边拖着脚一边搭电梯下楼,将捆成一团的床单提到垃圾堆积的电线杆前。正在心想这段路还真长呀,计程车便来了。



“要到今出新町是吗?”因为车程很远,计程车司机满脸笑容问我:“你的脚怎么了?”



“是盲肠呀。”我不高兴地回答,之后不管对方说什么我都懒得理睬。



小直被送到的医院,从他们家所在的山坡上向下看,正好就位于民营铁路车站所在的小镇中央不远的位置。反正镇上就这么一间综合医院,所以不可能搞错。



我经过明亮的急诊室入口,到夜间柜台询问后,才知道手术室在二楼。当我左脚穿着皮鞋、右脚缠着绷带穿着拖鞋,一跛一跛地好不容易爬上楼梯后,看见了紧闭的“手术室”大门前,小哲一脸痛苦地坐在长椅上。



“啊,爸爸。”大概是听见了脚步声,小哲抬起了头。开刀动手术的人是小直,小哲却好像身体也有病痛似地铁青着脸。



“你的脚怎么了?”



我终于走到长椅上坐下来喘口气。



“贝多芬披着长牙齿的床单攻击我。”小哲睁大眼睛看着我问道:“你是不是发烧了?”



“是呀。所以不用听我鬼扯。我说的都是梦话。”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香烟,点燃了火。



“小直怎么样了?”



小哲就像在地毯上撒尿之后受责骂的小狗一样,缩着身体说道:



“如果我早一点送他来医院就好了。”



“不要那种表情。”



“可是他三天前就在喊肚子痛了,而且他还说晚上睡不好、觉得好冷……”



三天前吗?我有种不详的预感。如果只是盲肠就还好,万一引起腹膜炎就遭了。因为我十四岁时差点因为这问题死掉,想起来不禁会打哆嗦。



或许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小哲整个人缩成一团。我连忙安慰他:



“不要瞎操心,你又不知道小直的肚子有什么问题。”



但是突然间我心想,说不定他还真知道。他们是双胞胎,长相一模一样,只有笑的时候,脸颊上的酒窝位置不一样。就我所见,连他们的亲生父母似乎都不太容易分辨清楚,所以才会在他们大部分的衣服上面绣上名字缩写的英文字母。



我还听说过双胞胎之间会有心电感应。



我们两个人就像被弃置在菜园里的茄子一样,萎靡地窝在椅子上。直到载着小直的担架床推出手术室为止,我们大概等了有三十分钟左右。



小哲从椅子上跳了起来,飞奔过去。老实说,我也很想这么做,还好我办不到。看见脸色苍白如纸的小直躺在担架上时,我的心脏就像被人揪了一下地很难受。



“因为麻醉药还没退。”穿着淡蓝色手术衣的医生一边轻轻推开小哲的肩膀一边解释。当他看到我时,便问:



“你是孩子们的父亲吗?”



“是的,没错。”



医生亲切地拍拍小哲的肩膀道:“放心吧,虽然已经化脓了,但没有破裂。所以呢,应该一个礼拜后就能恢复健康。”小哲简直快要哭出来了。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医生微笑着。看起来还很年轻,脸型狭长,但额头已经秃得一干二净了。我觉得好象什么东西?对了,像花生,原来是个花生大夫!



“住院手续等明天再办理就好了……”花生大夫说到一半,眼光注意到我脚上随便乱缠的绷带。



“哎呀,怎么了?”



我说明了整个经过,医生一脸平静地听着(这也是应该吧),但小哲又开始铁青着一张脸问:“爸爸,你还好吧?”



“没问题啦。”花生大夫说:“我来帮你看看吧。”



在一楼的急诊室里,他帮我治疗。看见流出新的血,我又稍微地、真的只是稍微地叫了一下。当值班的护士帮我包扎新的绷带时,又听见救护车的警笛声。



“今晚生意还真是兴隆呀。”花生大夫对着护士苦笑,并站了起来。



看着他就要走出急诊室,我赶紧开口问:“我这样子不用输血吗?”



花生大夫对着天花板的方向笑道:“你要不要去喝点番茄汁?”







隔天中午过后,小直总算体力恢复到了能与我和小哲像平常一样的交谈。



“让你们紧张了。”小直一脸歉意。



“也让小哲辛苦了。”



“彼此彼此啦。”小哲显得很轻松,“说不定最近我也会得盲肠炎。”



“谁让我们的,”



“生活方式,”



“是同步进行的。”



“不过……”



“让你当我们的爸爸,”



“真的让我们觉得很安心。”



“不要刚治好病,就又用这种方式说话!”



“是。”双胞胎异口同声答应后,又开始窃笑不已。



这是一间三人病房。小直睡在靠窗的床位,中间是张空床,旁边则是躺着一个受伤的患者正在睡觉,是昨天晚上救护车送来的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听说是发生车祸,真是可怜。



我让因为又可以成双成对而高兴的双胞胎留在病房里,独自一人下楼去,因为医生交代我今天下午去看门诊更换脚上的绷带。



医院事务局方面,我们三人登记为父子——原则上,对方大概也觉得我们一家三口很奇怪。这也难怪,因为我拒绝健保治疗,要求所有的费用自付。



“我是不用健保主义。”我强调。



当然没有这种主义,我在老大那里也有加入健保。但我总不能用我的健保吧?谁叫我现在的身份是“住在今出新町,和自己的情妇兼秘书私奔的双胞胎的父亲宗野正雄。”



而且没有一份健保是以宗野正雄的名义投保的。不,也许现实生活中有。因为他私奔找到地方落脚后,应该有找到新的工作又投保了。但是我手边没有宗野正雄名义的健保卡就什么都别谈。



小哲和小直的父母都拥有不错的职业,但是在各自私奔前都辞掉了工作。现在既没办法找到他们的住处,也不能跑去找他们公司的总务部或人事部哭诉要他们帮忙吧。



坐在门庭若市的门诊室外面的长椅上,这是我和双胞胎兄弟认识以来,头一次如此不高兴甚至快要发火了。



双胞胎的父母各自与人私奔时,据说都表示说:“人生只有一次,不希望留下任何遗憾”,两人为了爱情而抛弃了家庭。



可是当我突然之间成为两个十三岁小孩的父亲时,我才深深感受到,人生并非都是由戏剧化的爱情与激情所组成,而是由还没到期的健保卡、这个月已全额从账户扣除的房屋贷款通知书等细节所拼凑而成的。



“宗野同学的爸爸,你怎么会在这里?”



有人叫我,我抬起头一看。滩尾礼子老师就站在离我不到一公尺远的地方。



她是小哲的导师。学校并不在这个镇上,而是隔壁镇。双胞胎为了避免让学校产生不必要的混乱,于是分别就读不同的中学。



就在两个月前,我到小哲学校参加教学观摩,第一次和老师碰面。然后我开始希望早点找到双胞胎的父母,带他们回家,让我能从代理父亲的角色中解脱。毕竟我总不能以学生家长的立场追求女导师吧。



换句话说,滩尾礼子老师就是如此充满魅力的女性。



“是呀……可是老师你又怎么了呢?”



会上医院肯定是身体不适喽,所以我才会这么问她。结果老师竟然嗤嗤一笑。



“我是来探病的,小直他还好吧?”



礼子老师因为某些因素也认识了小直,难怪她会专程赶来。



“是小哲通知你的吗?”



“是的,因为他说病情稳定之前他很担心弟弟,今天要请一天的假。听说他们的母亲到纽约出差,一时之间无法回家,是吗?有没有什么事我能帮上忙的吗?”



因为我已经很习惯这种场面,所以演技也进步许多,脸上没有露出马脚,内心却十分佩服。小哲这家伙真会盖,什么到纽约出差!我们这种年纪的人哪能一下子想出这种借口呢?顶多说“到大阪出差”就很厉害了。



“反正这家医院是全天看护制,也没什么不方便。”我很感激她的心意,赶紧又说:“请去看看他们吧,两兄弟一定会很高兴的。”



“说的也是,可是……宗野先生……”



她话说到一半,广播却已经唱出了我的名字。礼子老师吃惊地看了我一眼,这才发现我脚上的绷带和拖鞋。



“你受伤了吗?”



“是……是呀。”我总不能说我被床单咬了吧。“因为出了一点意外。”



“那真糟糕,请多保重呀。那我先去病房看看好了。”



目送着她离去的背影,我有些依依不舍。



“滩尾老师说宗野同学的爸爸年轻得令人大吃一惊耶。”在回去双胞胎家的计程车上,小哲说。语气很开朗,眼神却很认真。



“是吗?”我稍微瞄了一下小哲的脸问:“她起了疑心吗?”



“不是,老师好像很喜欢爸爸。”



“怎么可能,哪有这种事?”



礼子老师是位有道德良知的好老师。她不是那种会爱慕学生父亲的女性——虽然我不是真的。



但是小哲却一脸正经地表示:



“是吗?可是如果喜欢上了,对方是不是结过婚、有没有小孩,根本就不重要了,不是吗?”说完便闭上了嘴巴。紧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巴很清楚地表达出这是他的真心话,虽然我不赞同这种想法。



因此我对他这么说:



“怎么会不重要?至少我就很讨厌只要我喜欢有什么不可以的观念。”



何况车上还有计程车司机的耳朵在,不能再继续这个话题。不过我心中有个想法,趁这个机会,我可以和小哲在家中、和小直在医院,好好地促膝长谈。他们应该也很清楚不可能永远和我这个代理父亲生活下去吧。我必须确认清楚他们今后的打算,他们是否期待自己的父母回来呢?



然而就在我们下车时,脑海中完美的建设性想法煞时烟消云散。因为双胞胎家门口站着两个男人,一眼就能看出他们是刑警。一个上了年纪,一个是年轻人。



“请问是宗野正雄先生吗?”年纪大的刑警先上前开口,同时闪了一下黑色的警察手册。我的耳畔似乎响起手铐碰撞作响的声音。小哲紧紧抓着我的手臂。



“真是不好意思,今天来是想麻烦腻协助我们的调查工作。”刑警边收好证件边问我:“你知道昨天深夜在今出湖畔发生一起自用车相撞的车祸吗?”



我心想,喔,就是那个送进医院,因为车祸受伤的人吧?因此点了点头。



“是的,不过我并不知道详情。”



“是吗?不过其实那个车祸本身没什么问题。一群喝醉酒的年轻人分坐两台车去兜风,结果在那个要命的地点发生了车祸。其中一台车倒栽葱跌进了今出湖里,死了两个人。”



今出湖距离今出新町中心点二十公里处,一个位于北部山中的人造湖。听说是十年前,随着水坝建设而挖的,是这附近的水源地。据说秋天时的枫叶很漂亮,小哲和小直的小学远足也去过。



因为是被水坝塞住而造成的人造湖,因此湖水很深。加上又是位在山里,周遭的山坡十分陡斜,掉下去的话,根本没得救。



“真是遗憾,可是我能帮上什么忙呢?”



刑警抓了一下鼻翼,露出困惑的表情。“其实昨天晚上的车祸之后,我们开始进行打捞车子和死者尸体的作业。结果发现湖里还沉了另一辆车子。”



由于小哲发出一声惊叫,我不禁看着他的脸,他紧盯着刑警的脸看。



“然后我们将那辆车也捞起来后,发现车身毁损的程度非常夸张。如果只是因为滑落的速度太快,也可能会有这种情况的,没什么好怀疑。”



“那么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其实是从车里面找出了两句尸骨。这实在是太令人意外了……因为这是个小镇,所以我们便一家一家地走访询问,看看有没有谁家里有行踪不明的家人。”







从今出湖捞上来的两具尸骨的身份,始终没有下文。那也难怪,因为只剩下白骨嘛,加上车子又是赃车,十一年前从东京到今出新町前两站的风间町停车场所偷的。



就骨架——尤其是骨盘的形状来判断,立刻就知道其中一具尸体是成年男子,另一具是成年女子。只不过两人的估计年龄,约是二十来岁到四十五岁,范围很广。刑警表示如果继续检验牙齿的耗损度,还能够锁定更多的咨讯,但这项检验很花时间。



“不过我们认为两具尸体都是死了一年后。从车子被偷的时间来判断,这个说法是合理的。”



两名刑警虽然也说过“看起来真是个年轻的爸爸呀”的感想,但似乎没有怀疑我和小哲的关系。好像在之前探访的人家之中有小直的同学,他们已经事先听说小直因为盲肠炎开刀住院的消息。年纪大的刑警还向我诉苦,“夫妻都上班很辛苦呀。老实说我们家也是夫妻都有工作……”



这时年轻的刑警则是一脸不感兴趣地在一旁发呆。说不定他心里在想,与其在这种偏僻的小镇当警察,还不如进自卫队当军官比较好……



其实不单这两名刑警,好像连管辖今出新町的今出警察局对这辆沉车和两具尸骨,也都没当成重大案件。据说因为今出湖挖好不到半年,就已经连续发生两起汽车翻落的车祸,还死了五个人。有关当局看不过去,便加强护栏设施,到处树立警告标志。但是到目前为止每年还是会发生一件左右的车祸。



“以前的居民之中还有人说就是因为在那种地方挖湖,惹火了山神,所以每年都要有人牺牲。”



换句话说,昨天晚上的车祸表示今年今出湖的祭祀品已经够用了!不,我这样子乱说,真是太随便了,真抱歉。



“我们的交通课还沾沾自喜,去年没有发生车祸。结果居然是根本没发现有车祸。真是败给他们了。”



发现得太迟,只会徒增身份确认作业的困难。两名刑警似乎只觉得这一点很麻烦地告辞而去,居然一点都不觉得可疑,完全认为那是个不幸的意外。



但我就不一样了,而且用我身上所有的钱来打赌,我猜小哲的想法也不一样。



因为喜欢做菜的小直不在家,我们只好跟半个月前才在车站前面开店,服务态度恶劣的外送批萨店订了独家口味的批萨。就营养学的观点来看,内容是在无法恭维,而我和小哲的表情就像参加守灵一样,彼此沉默地吃完自己的分量。



“我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好累,所以我要去睡了。爸爸,我已经铺好你的床了。”



小哲说完准备回到自己房间,时间不过才晚上十点。平常这时候他精神还好得很,尤其是我在的时候。双胞胎这么早上床,简直是闻所未闻的怪事。



“嗯,你辛苦了。明天起我会去医院,所以你去上学吧。”



“嗯。”小哲点过头后转身上楼。



我不可能这么早就睡着,然后为了不然小哲知道我在想事情,我故意打开电视转到无聊的节目频道,坐在客厅的扶手椅上。



我在想今出湖的尸骨,那不是意外,说不定是杀人事件。



而且……我干脆明说吧,我在想那一男一女的两具尸骨,会不会是小哲和小直的父母!



我可以举出许多证据。第一,当刑警告诉我们从湖里捞出另一辆车时,小哲那副惊讶的表情。我所知道的双胞胎可是天不怕地不怕,遇到任何状况总是一笑置之的大胆到可怕的好孩子。我头一次看他脸上出现近乎恐惧的神情。



第二,那两具尸骨的估计年龄,也和双胞胎的父母颇为吻合。而且他们分别和爱人私奔、遗弃家庭时,我便很自然地接受了。我心想,这社会都是些自私的家伙,甚至还有这种莫名其妙的父母。



但是冷静地想一想,当出现另外一种说法时,我也没办法继续点头称是了。



如果是你,会觉得哪一种说法“比较可能”呢?因为父母两人同时跟自己的爱人手牵手离家出走,孩子难以忍受如此自私、不负责任的父母,因此将他们“解决”了。



两者听起来都很不寻常,但是现实生活中双胞胎的父母行踪不明,一开始便相信前者说法的我,有义务要公平检讨后者说法的可能性。



另外我很在意的是,过去双胞胎曾经几次向我报告“我爸打电话回来”或是“我们跟妈通过电话”,却从来没有让我看过他们父母依然健在的证据。



他们已经离家出走一年了,就算是私奔,新生活应该也已经稳定下来了吧。总会有一两次想回家看看孩子的近况吧,关于这点双胞胎给我的说明是,“他们两人都自以为对方和我们一起生活。”仔细想想,这真是令人费解。



难道不是吗?要演变成这种劳燕分飞的状况,首先必须有“丈夫和妻子各自有外遇,在决定私奔之前,彼此都小心行事不让对方发现”的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