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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维多利加.德.布洛瓦是灰狼(2 / 2)


中途还回头,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最后还是抿紧双唇,消失在铁笼里。



“警官?”



“…………”



喀啦、喀啦、喀啦啦——!



电梯发出刺耳的声音,开始下降。



听到布洛瓦警官快步离去的脚步声在一楼大厅响起。待脚步声远去、重返寂静之后,一弥再度询问维多利加:



“对了——”



“……嗯?”



“柯蒂丽亚.盖洛是谁?为什么警官会那么惊讶?这是怎么一回事?”



“……”



维多利加突然转身背向一弥,把脸埋进书堆里。一弥口中“……啐!”了一声,拿起一个地上的MACARON放进嘴里。



阳光又被遮蔽,风似乎已经停止,树叶停止摇动。



一缕细细的白烟,从维多利加口中的烟斗朝天窗升起。



一弥也沉默不已。最顶楼的植物园,就像这三百多年以来一样,包围在一片静谧的寂静中,犹如天上的世界——



3



隔天早上。



在该起床的时间,一弥乖乖地在圣玛格丽特学园男生宿舍的房间里醒来。



这个男生宿舍是为了贵族子弟而设,一人一间的单人房都布置得豪华舒适。高级桃花心木桌子与床铺、衣橱上挂有刺绣精美的垂幔、打磨得灿亮的黄铜水壶,地上铺着柔软的长毛地毯。



因为每个房间仅供一位男学生独自使用,因此凌乱是常有的事。但一弥的房间总是整整齐齐,即使稍有一点尘屑,一弥也会立刻收拾掉丢进垃圾桶。



这天早上,一弥也是起床之后盥洗、更衣、整理书包、伸展一下筋骨,便下楼来到一楼的餐厅。其他男学生大多睡到快要迟到才会起床,因此会在这个时间来到餐厅的人,通常只有一弥而已,最多的时候也只有两、三人。



风韵犹存的红发舍监跷着二郎腿,坐在餐厅角落的木椅上看早报,边抽烟边皱眉头。



发现一弥的身影之后,红发舍监立刻站起,端出包括面包、水果与略微煎过的火腿早餐。当她发现一弥在道谢开始用餐之后,还不停地悄悄看向自己这边时,便懒洋洋问了一声“……要看吗?”,把手中的早报递给一弥。



一弥一边用餐,一边仔细阅读报纸。



“……咦?真是奇怪啊?”



他偏着头。



昨天维多利加已解决“德勒斯登瓷盘窃盗事件”之谜。通常一知道犯人是谁,立刻将功劳据为己有的布洛瓦警官,不知为何——



<名警官布洛瓦甘拜下风!



消失的德勒斯登瓷盘不知去向!>



竟然出现这种标题,理应是犯人的修女似乎还没被逮捕。



“真是奇怪啊。以往都是立刻逮捕犯人,然后在隔天早报上大书特书、歌功颂德。究竟这是怎么回事……?”



这么说来,一弥回想昨天布洛瓦警官在打道回府时,神情的确是有点怪异——一脸铁青,不发一语,却又欲言又止……



“喂喂,久城同学。”



抬头一看,发现坐在角落木椅上跷着二郎腿的舍监,一面抽烟一面向一弥招手。



“怎么了?”



“报纸最下方不是有三行的分类广告吗?我很喜欢看那些广告,总是会特意多看几眼。”



“为什么?”



“因为很有趣啊!像是呼唤离家出走女儿的广告、求职者的自我宣传,有时候还会刊登一些带有犯罪气息的诡异广告……不过今天的广告……”



一弥的眼光移向舍监指着的位置——然后偏偏头。



那儿写着……



<敬告“灰狼后裔”。



马上就是夏至祭。我等欢迎子孙——>



接着还有简单的路程说明,上面的地址是接近瑞士国境一个名为霍洛维兹的小村庄。



“……这是什么意思啊?”



“嗯~~我也不知道。不过灰狼是在苏瓦尔广为流传的传说喔。你看,像吸血鬼或是雪人,不同的国家不是有不同的传说吗?据说在很久以前,苏瓦尔长满榆树的深山里就住着安静的灰狼呢。”



舍监热心地继续说明——



“听说灰狼比人类还要聪明。所以如果小孩脑筋太好,大家会说孩子的妈‘生出狼孩子’,将她赶出村子呢。不过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唔……?”



一弥想起维多利加是灰狼转生的怪谈,心中一直纳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听到刚刚的说明似乎稍微懂了一些。



简单来说,就是因为脑筋太好……



“……啊,早安!”



舍监抬起头来打声招呼——只见贵族子弟姗姗来迟,总算起床来到餐厅用餐。



他们一见到一弥,全部低下视线,默默坐在远处的座位。一弥早已习惯这种状况,毫不在意地站起身来。



一面斜眼看着舍监将早餐端到他们的面前,一面快步离开餐厅。来到走廊时,又想起刚才的广告。心想或许可以用来打发无聊时间,又一个人自言自语回到餐厅:



“这份早报可以借我吗?”



“送你吧——我已经看完了。”



“谢、谢谢你。”



一弥将报纸夹在腋下,离开餐厅。



走出宿舍玄关,一弥抬头挺胸,走在通往大校舍的小路上。路上看见塞西尔老师偏着头站在草地上。



塞西尔老师是一个身材娇小、有着及肩棕色长发、戴着大大圆眼镜,有点稚气的女性。今天不知为何一大早就垂头丧气。



“……老师早!”



“哎呀,久城同学。”



注意到一弥。脸上堆起笑容。



“您怎么了吗?”



“没有,那个……”



塞西尔老师指向草地另一头的树荫——也就是分隔校园与外界的高耸树篱。



“那附近有我很喜爱的漂亮三色堇,可是昨天不知道被谁踩坏了。真是可惜呀。不过……究竟是谁、又为什么会从那个地方经过呢?那里根本没有路,再过去只有树篱而已呀。”



“嗯………咦?”



一弥闭上嘴巴。



——这么说来,昨天自己和艾薇儿没能赶上门限,从树篱上的小洞偷偷钻进学校的位置,正好就在那附近。也就是说,踩坏三色堇的很可能是自己……



没发现一弥脸色大变,在心里暗呼糟糕,塞西尔老师垂头丧气地离开。



这天中午。



一弥在从天花板的镶嵌玻璃洒落眩目阳光的学校餐厅享用午餐时,突然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正在撕面包的艾薇儿注意到他的身影,眼睛看着一弥,心里纳闷他不知要去哪里。



一弥走向位于校园僻静角落的大图书馆。



和昨天相比之下,风势变得强劲许多。或许正因如此,虽然季节已近初夏,依然感到一股寒意。



没有学生会在这种时间快步离开校舍。走在无人的细石小径上,一弥因为气候寒冷而缩着肩膀。



“……维多利加?”



明明知道不会有任何回应,还是一边呼唤她的名字,一边爬上细窄的木制楼梯。



往上爬。



……往上爬。



………总算到达目的地。就和一弥每次来访时看到的场景一样,一堆牛皮封面的巨大书本以放射状排列,维多利加坐在中间……不对,今天那个娇小的身躯趴卧在地上,手肘顶着地板撑住脸颊。圆滚滚的柔软脸颊在小小的手掌上挤压变形,另一只手一如往常地拿着陶制烟斗,凑近嘴边吞云吐雾。



“真是坐没坐相。漂亮的衣服都被你弄脏了。”



“……报纸上有让你在意的报导吗?”



一弥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马上闭嘴。内心不可思议地想着“她怎么什么都知道啊?”在维多利加的身边坐下……



“……好痛!”



臀部撞到什么又圆又硬的东西——只听到下面发出“喀沙喀沙”的声响,那个东西便被压扁了。急忙起身一看,才发现是维多利加丢满地的零食里的可可MACARON。



一弥不耐烦地说:



“又丢了满地。维多利加,拜托你不要放在地上,用个盒子放好吗?被我坐烂了啦。”



“啊啊啊啊啊!”



抬起头的维多利加,把翡翠绿的眼眸睁得大大的,脸上浮起惊愕的表情。



“我的MACARON!”



“……被我压烂了。丢掉吧。”



“不行,你要负起责任吃掉它。”



“什么——?可是都已经压成这副模样了!”



“久城……”



维多利加盯了一弥数秒:



“吃啊!”



“………是。”



输给维多利加的眼力,一弥只得把不成原形的MACARON残骸放进口中。



一弥口中不断咀嚼,重新坐在她的身边,递上从舍监那里要来的早报。维多利加连看都不看,就把脸埋进书堆里。



“布洛瓦警官好像没有解决昨天的德勒斯登瓷盘窃盗事件喔。”



“……唔。”



“你不觉得惊讶吗?”



“看来一定有什么内情吧。不过我不想和布洛瓦家的男人扯上关系。”



“嗯……”



“他们的发型都很怪。”



“咦、每个人都很怪吗!?”



维多利加抬起头,“哈——”地打个呵欠。



“大概是遗传吧。”



“发型才不会遗传。而且你的发型就很正常。”



“我是遗传到母亲。”



“唔?”



一弥点头。



思绪不禁飘远,想起自己留在海洋另一端、遥远岛国的家人。父亲是严格的军人,总是做正确的事,堪称男人中的男人;两位哥哥也与父亲一样气度宏大,甚至成了大而化之的男子汉;相反地,母亲是个稳重大方的温柔女性,年长两岁的姐姐也和母亲非常相似,是个可爱的女孩。一弥曾想过,自己明明是男生,为什么和父亲一点都不像,但是一想到这等于否定自己最爱的母亲和姐姐,所以从来没有说出口。



“……我也是像母亲吧。”



没有回应。



看看旁边,维多利加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呼——”伸了个懒腰。就像猫咪伸懒腰一样,小小的身躯看来意外修长。



“你是来说古雷温的事吗?”



“嗯。这也是其中之一。”



“你好像很喜欢我那个发型很怪的哥哥嘛!这么在意他的一举一动。”



“完全相反!我最讨厌他了!”



“……我知道。只是看你生气比较有趣,所以故意逗你一下。只要是有关古雷温的事——久城,你还真容易生气呢。这种事情对我来说非常神奇,而且有点愉快的感觉。”



“……真是抱歉。”



一弥嘴里抱怨个不停,伸展原本抱在胸前的膝盖,然后将早报翻开到分类广告那一页,放在维多利加的眼前给她看。



维多利加以嫌麻烦的表情,斜眼瞄着那则<敬告‘灰狼后裔’……>的广告。



没想到她突然翻身坐起,从一弥手中抢过报纸,把脸贴近到睫毛差点碰到报纸的程度,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不停反复阅读那则广告:



“敬告‘灰狼后裔’……马上就是夏至祭……”



“这广告很怪对吧?按照舍监的说法,所谓的分类广告,大多是敬告离家出走的人啦、求人求事的讯息啦,还有让人联想到犯罪的谜样讯息。这一则还真是极为不可思议的讯息呢。维多利加,你不是说很无聊吗?所以我就在下面找来一个不可思议的讯息给你………怎么啦?”



维多利加迅速站起身来,就像是上紧发条的娃娃开始动作。脸色苍白,虽然不到昨天布洛瓦警官那么严重,但苍白的程度足以看出她受到相当大的震撼。



“……你怎么啦?”



维多利加想要奔跑,却被一弥伸长的脚绊了一跤摔倒在地,发出砰砰巨响。缝有扣子的小皮靴鞋底朝天,白色荷叶边衬裙以及可爱的绣花衬裤瞬间轻盈膨起,又慢慢落下,覆盖在倒地的维多利加身上。



“维多利加?”



“……”



寂静持续数刻。



维多利加突然坐起身来。



因为她一直沉默不语,一弥在一旁看着她的表情,问她“没事吧?”维多利加张开小巧的双手,按住脸庞。



“好痛。”



“……我想也是。好大声啊。”



“好痛。”



“嗯。”



“……好痛好痛啊!”



“不要对我发脾气啦!明明是你自己跌倒的。”



一弥心里虽然担心她,可是难得自己占上风,语气里带着一点兴奋。



“真是的,你没事吧?快起来吧。你到底想去哪里?”



“我想拿右侧书柜从上面数来第七格、右边数来的第三十一本书。久城,你去帮我拿。”



“咦?”



“那是一本褐色皮革封面、上面有铆钉,很有份量的一本书。”



“……知道了啦。”



因为维多利加说话时一直按着脸,一弥只好沿着楼梯往下爬,伸手取出她所说的那本书。颤颤巍巍的木制梯子随着一弥的动作吱嘎摇晃。



维多利加突然爬下梯子,一脚踹在姿势不稳的一弥背上。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虽然只不过像是被小孩子推上一把。力道相当微弱,但原本就姿势不稳的一弥还是失去平衡,差点就从梯子上掉下去。他翻个筋斗倒在楼梯上。



“你、你在干什么!”



“哼哼,你也该小心一点。”



“这根本就是人祸!”



——两人之间一触即发,不过一弥还是回到植物园,把维多利加说的书拿给她。



维多利加一边熟练地翻阅,一边把MACARON放入口中,随手乱丢包装纸。一弥迅速拾起,放进口袋里。



“……自古以来,在苏瓦尔有个怪谈,越是深山越是流行,相信你一定也听过——就是‘灰狼’的怪谈。”



一弥点头。



“虽然大多数的传说都是捏造出来的,但这里却有个很可信的资料——十六世纪某位英国旅行者写下的日记。我一直在思考这个记述。”



维多利加把书递了过来。



一弥心想“要是拉丁语或希腊语的话,只能举手投降”,有点害怕地看了一下——幸好是以英语写成的。古老语法实在难懂,一弥费了好大的工夫才总算看懂那一页。



‘……这是发生在一五一一年的事。我在苏瓦尔与瑞士国境附近的山脉迷路。没有雇用向导、指南针也失效,在黑暗的森林里漫无目的地徘徊。入夜之后,因为害怕野兽侵袭,我升起营火。野生动物都怕火。然而就在接近半夜时分,“它”出现了。



那是只年轻的公狼,有着银灰色毛皮的狼。它与其他动物不同,并不怕火,踏着落叶一步步慢慢接近。



在我做好面对死亡的心理准备时,发生令人惊讶的事。



狼张开嘴,我可以从它张开的口中看到深红色舌头。但是它并不打算吃掉我。



它竟然开始说话。



灰狼非常沉静,拥有与年轻外表不相衬的知性与稳重。或许因为身处深山,很少有说话对象吧。它问我、我便回答。我们谈到深奥的世间之谜,还有人类与野兽的历史。等到回过神来,天色已经亮了。它指点我离开森林的路径。



离别之际,我与灰狼立下一个约定——



“绝对不可泄漏曾经遇到会说人话的狼……”



但是我没有遵守约定。当我平安回到家,终究按捺不住告诉妻子,妻子又告诉她的哥哥。辗转传到官吏耳里,他们便仔细询问我地点何在。之后,官吏也要我立下相同的誓言——绝对不可泄漏……



一年后。



我再度造访那座山脉。



当我抵达与灰狼相遇的地点,发现旁边就有个小村落,只是因为当时天色昏暗所以没发现。但村里却空无一人,已经化为被烧毁的荒凉废村。



官吏的嘴脸掠过我的脑海。



这都是我害的、因为我违反约定……



我大声呼唤年轻的公狼。



没有回答。



但是……



听见落叶发出沙沙声响。



回头一看,有个身影消失在森林深处。一瞬间,只有一抹银灰掠过林木之间。



远处传来远吠的声音——那是无数狼只的咆哮。我突然心生畏惧,连滚带爬只想尽快下山。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但是在奔跑的过程中,我心中只想着一件事:



它们还活着。它们逃过了一劫。



现在仍在山中……’



一弥总算读完以英语写成的页面,“呼——”地吐口气,向维多利加报告:“我看完了。”维多利加一脸惊讶:



“你一直在看吗?”



“……真抱歉,我看书的速度没有你那么快。”



“真是的。你这个好学生的半吊子程度真是吓死人。我还以为你睁着眼睛睡着了。”



“呜……真不甘心………”



完全不在乎眉间皱在一起、开始呻吟的一弥,维多利加拿起书,急忙翻开页面开始说明:



“这个国家本来就有许多与狼有关的传说。不过和一般野狼吃人、一到满月之夜就会杀人的狼人血腥传说大异其趣。有‘安静的灰狼’、‘披着毛皮的哲学家’等各种不同说法。不过我认为,如果走出这个国家,以宽阔的视野来思考,就能够发现许多过去不知道的事。令人意外的是,狼传说是最近数百年才发现的。如果阅读十三世纪左右的书籍,根本不曾出现过狼。也就是说……”



一弥心不在焉看着滔滔不绝说个不停的维多利加。因为实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越来越感到无聊。



(这么说来……)



突然想起维多利加跌倒时,一直“好痛好痛”地叫个不停。



(原来维多利加很怕痛?大家都怕痛没错,不过她大吵大闹得简直就像是世界末日。)



再次回想自己曾有一瞬间占了上风,一弥不由地满意地微笑起来。维多利加注意到了:



“你怎么啦?干嘛一脸怪里怪气的表情。”



“维多利加,你转过来一下。”



“嗯?”



一弥开玩笑的在维多利加转向自己、看来令人联想到瓷器的白皙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



为了不弹痛她,只是轻轻碰到而已,甚至轻到没有发出声响的程度。可是维多利加抬头看着嗤嗤发笑的一弥,翡翠绿的眼眸里竟然慢慢浮出盈眶泪滴。



“哈哈哈,吓到、了、吧………?维、维多利加!?”



“好、好痛!”



“不可能吧。我下手明明很轻。你太小题大作了。”



“好痛。”



“你、你说什么傻话啊?维多利加。”



维多利加一双小手护住额头,身体不停地往后退,就像是被疼爱有加的饲主踢开的小猫,脸上带着畏惧、不敢置信的表情。



“你这是什么反应啊!”



“久城,我万万没想到你竟然是这种人。”



“咦~?好、好吧,我知道了。对不起。我道歉可以了吧。真有这么痛?可是……呜哇!对不起!”



“我这辈子再也不要和你说话。我要跟你绝交!”



“什么——?”



对于维多利加所说的夸张言词,一弥原先还一笑置之。等到发现自己怎么说维多利加都不肯回应,完全当成自己不存在的时候,才开始觉得不妙,然后又生起气来。



(这种态度简直就和布洛瓦警官对维多利加视若无睹一样嘛!原来如此,这对兄妹只要有什么不称心的事,就会把对方当作不存在……)



一弥失望站起。



“过分的是你,维多利加。什么绝交嘛。我都已经道歉了,是你太任性了。我不管你了。”



维多利加没有回应。



抽着烟斗,好像一旁根本空无一人,埋首在书堆里。



“你喜欢书胜过我吧?”



“…………”



“我知道了。我再也不会过来。”



“……”



“我真的、绝对再也不到图书馆来啰。维多利加……维多利加是怕痛的胆小鬼!”



一弥大叫之后,连先前带来的报纸也不管,就直接沿着细窄的木制楼梯往下冲。



往下冲。



往下冲……



……继续往下冲。



差点没跌倒。



——好不容易到达一楼大厅的一弥,还依依不舍地抬头仰望天花板。一瞬间好像看到娇小白皙的脸孔俯视这边,下一个瞬间又匆忙缩回去。



“搞什么嘛,维多利加……”



一弥再度喃喃自语:



“……我真的再也不要来了。”



远处响起下午课程开始的钟声。



“我说真的……”



推开沉重的门扉,小鸟吱吱喳喳的叫声随着暖和的阳光一起涌入。一弥微微低头,离开图书馆。沉重的门扉缓缓关闭,图书馆内部再度被尘埃、知性与静谧等难以侵犯的空气包围。



再度重返寂静。



4



入夜之后,圣玛格丽特学园有如世界末日般被寂静包围。校舍与宿舍建筑物重返寂静,好似空无一人,阴暗的影子落在环绕四周、有如深邃森林般种植许多树木的庭园。偶尔会有皎洁的月光从枝叶之间隐约透出,又被群青色的云朵遮掩,陷入黑暗。



这个时间——不过只是晚餐结束,刚过晚上七点,就夜晚来说时间尚早——学生们正在宿舍里的房间勤奋向学。除了人称舍长的高年级学生会定期巡视低年级学生的房间,身为学校职员的舍监也会在玄关前的管理室确认学生出入。



舍长对死神的传闻极其畏惧,所以只有对一弥的房间从不巡视,通常都是直接跳过。事实上也没有检查的必要,一弥总是翻开厚重的教科书,勤奋复习当天上课的内容、预习隔天的范围,以及学习英语与法语、还有最头痛的拉丁语。



这一夜,一弥也坐在窗边的书桌前,嘴里喃喃念着拉丁语单字。



挂在墙壁上的瓦斯灯发出“唧唧唧……”声响。



教科书与文具整齐地排放在厚重书桌上。



一弥的表情极其认真。



“…………?”



突然抬起头的一弥,正打算把视线拉回到教科书上时……突然转为讶异的表情,再看一次窗外。



阴暗的窗外。



高布林{注:源自十五世纪法国JeanGobelin所研发的纺织品。特色是利用各种色线,巧妙表现出人物、风景等图样}窗帘因为皎洁的月色而拉开,法式落地窗也微微敞开。



外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阴暗的小径上移动。



(什么……!?)



虽然有些胆怯,一弥还是将落地窗打开一点往下望。



从位于二楼末端的小房间,可以看到覆盖草皮的庭院,以及通往另一头的树木之间。虽然与蜿蜒连绵的阴暗小径有段距离,但也可以看得清楚。



小径上……“那个东西”以缓慢的速度移动。



那个东西……



——是个巨大的衣箱。



旅行用的大衣箱,竟然在没有任何人提着的状态下缓慢移动。一点一点……只移动十公分左右就停止,几秒之后再移动十公分,如此不断重复。



蹬……蹬……蹬……



虽说是远处的小径,在朦胧月光下,其他东西都静止不动的背景里,衣箱轻轻移动的异样情景清楚地映入一弥的眼帘。



(衣箱自己移动……?)



似乎是朝学园正门的方向……



蹬……蹬……蹬……



一弥目瞪口呆了一会儿,然后回过神来,丢下教科书、铅笔就站起身。



小心翼翼朝着窗边的粗壮树枝伸出手。虽然并不擅长爬树,但是小时候经常被没有恶意的粗心哥哥,笑着放在树上不管,或是丢进河里载浮载沉。并不是哥哥们故意找麻烦,只是他们认为男孩子理应喜欢爬树或是到河边玩,虽然行动粗暴了点,其实只是单纯希望年幼的弟弟玩得快乐……



发挥当时被硬逼着学会的技巧,一弥灵巧爬上树干,往下攀降。



脑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真是世间之谜呀……在月光下移动的衣箱!)



打算把这件事送给怪异的朋友维多利加。



一弥沿着树枝一步一步往下,最后的两公尺虽然有些害怕,还是咬紧牙根往下跳。



啪沙——!



树枝摇晃发出巨大声响。



一弥起身横越草地,小心翼翼避免发出脚步声,慢慢接近阴暗的小径。



衣箱依旧“蹬……蹬……”地,虽然动作不大,但却朝着某个方向持续移动。



一弥开始感到有点期待。想到发现这个谜,便可以爬上图书馆告诉维多利加,便觉得充满期待,跃跃欲试。



然而……



一弥原本打算绕到衣箱的后方看个清楚,可是就在他改变角度,看到衣箱后方的东西之后,脸上诧异的表情更加夸张——最后转为放弃的表情。



从衣箱的后面……



随着移动,蹬……蹬……出现的是……



一双小巧的脚。



脚上穿着饰有蕾丝的皮鞋。豪华洋装裙裾的流苏,随着每个动作轻盈摇晃。装饰在帽子上的天鹅绒缎带,在夜风的吹拂下飘动。



该不会是维多利加吧?



但是……



“……你在做什么呀?”



一弥在草地上朝着远方的小径拉开嗓门大喊。



蹬……蹬…………



衣箱的动作随之停止。



突然听到男孩子的声音,维多利加吃了一惊。一弥再看清楚衣箱的后方,才发现她用两只小手攀着巨大的衣箱,慢慢地拖动。



维多利加似乎根本不打算回答,所以一弥便跑过草地,接近小径。凑近一看,才发现衣箱非常大。如果装箱的技术好一点,甚至可以轻轻松松地将一弥与维多利加两人装进去。



“……你在做什么呀?”



一弥再问一次。



“唔……呃……”



维多利加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紧闭双唇,装作没听到地继续拖起衣箱。



蹬……蹬……蹬……



“你要去哪里?”



“…………”



“到底要去哪呀,维多利加?”



“…………”



“明明是你自己说过,你不能擅自离开学校的吗?况且,正门锁了根本打不开。”



对于一弥这些圣玛格丽特学园的学生来说,超过门限时间之后当然不准任意外出,大门也会牢牢上锁。万一硬闯出去,也有周末禁足不准外出的处罚,而且学校可能会向家长报告。



至于维多利加——



一弥并不知道详情。她似乎无论任何情况都不许离开学校。除了上次古雷温.德.布洛瓦曾经向某处申请取得外出许可,而且与她同行……



可是……



“……”



维多利加没有回答一弥的问话。



衣箱朝着正门以每分钟十五公分的速度移动。



“你为什么不说话?”



先前对一弥的声音听而不闻的维多利加,似乎吓了一跳,回过头来,脸上挂着不敢置信的惊愕表惰。



一弥讶异地说:



“怎、怎么啦?”



“…………!!”



“你不能说话吗?啊、我知道了,是蛀牙对吧?”



“!?”



维多利加一脸懊恼。



“这么说来,你的脸颊肿肿的呢。右边……啊,左边也是。”



维多利加皱起眉头,咬牙切齿,似乎想要大叫:“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好吗!?”



一弥完全没注意到她的表情:



“要去看牙医吗?那不需要这么大的行李。打开来我看看……呜哇!怎么有这么多东西?换洗衣物、大镜子,还有椅子!?十人份的茶具组、可以把你装进去的大花瓶……这是什么……连行军床都有!?你到底是要去哪里啊?又不是要移民新大陆的家庭。这次的行李比上次还要大耶,你真是学不乖!”



一弥嘴里嘀咕个不停,自顾自地开始处理行李。一旁的维多利加焦急地挥动四肢,以沉默表示抗议。一弥不停地擅自处分行李:



“牙痛的人最好安分一点。”



“!?”



维多利加以两手按住鼓胀的脸颊,泪眼婆娑。



“你听好了,我们看完牙医之后立刻回来。还有,绝对不可以把这个小洞的事说出去。要不然会害艾薇儿……挖这个洞的学生惹上麻烦。”



——又过了数刻。



一弥一手提着放有维多利加变少的行李迷你衣箱,另一手握着维多利加挣扎不停、想要挣脱的手,打算从艾薇儿告诉他的树篱通道溜出去。



把维多利加多余的行李藏在树林里,自己回到房间带好钱包和外套,再过来帮她带路。



回头看着满心不悦而一脸愁容的维多利加:



“啊,糟糕。我忘记了!”



朝着脸上带着“你终于想起来了吗?”神情的维多利加,一弥指指脚边。穿着缀有蕾丝的小巧皮鞋的脚,被夜露濡湿而发亮的三色堇花苞就在脚边摇曳。



“别踩到花喔。塞西尔老师会伤心的。”



“…………!”



维多利加微微低下头。



一出学校,一弥为了避免维多利加到处乱跑,更是紧握她的手。行李出乎意料地沉重,提起来相当吃力。可是,这个聪明绝顶、出言粗鲁,实际上几乎没有离开过学校的维多利加,如果就这么放任她不管,不知道会跑到什么地方去。说不定会迷路、会因为不知道怎么搭乘交通工具而哭泣、搞不好还会跌进古井或捕捉动物的陷阱而爬不上来。



一想到各种危险的状况,一弥就脸色发青,更用力握紧她的手。



似乎对一弥的担心毫不领情,维多利加像是要甩开他的手,粗鲁地上、下、左、右晃动被一弥抓住的手。



“好痛、维多利加。我的关节、肩膀的关节、要脱臼了!”



“…………”



“牙医在哪里?维多利加?”



“……”



维多利加默默不语地开始往前走。



无计可施的一弥只好跟在后面。



——最后维多利加来到曾和一弥一起来过的地点——村中唯一的车站。小小的三角屋顶正中央有个发出亮光的圆形时钟。时间已过七点。



一弥大吃一惊:



“车站!?难不成你想搭火车?到底要去哪里?不是要看牙医吗……?”



维多利加不理不睬地进入车站,为了买车票甩掉一弥的手。两手获得自由之后,小声告诉站员目的地。一弥慌忙拉住维多利加的手:



“这样不行呀。你跑去太远的地方,学校一定会发现我们偷溜出去的!”



“……”



“而且,我除了钱包什么都没带……”



“…………”



“我们回去吧,维多利加。你究竟是怎么了?”



“…………”



维多利加毫不理会,甩开一弥迳自走开。一弥急忙告诉站员:



“和刚才的女孩同样目的地,再一张!”



“……到霍洛维兹吗?”



“霍洛维兹……?”



一弥急忙点头,接下车票并付钱,追上维多利加。



她小小的背影已经走上月台。一弥匆忙追上:



“维多利加……”



“……”



“为什么?”



维多利加还是没有回答。



小小的月台,因为蒸气火车驶进而开始震动。夜空中有星星在闪烁。



远处可以看见其他乘客穿过剪票口进入月台。



黝黑的蒸气火车“咻噗咻噗”喷出白烟,抵达月台。



车掌下车,拉着黄铜门把打开车门。



维多利加上车,一弥虽然感到不知所措,也跟在她的后头搭上火车……



车掌吹哨。



车门发出声响之后关上。



(霍洛维兹……是出现在分类广告上的城镇。)



一弥回想起报纸广告——记得上面写着“敬告‘灰狼后裔’。马上就是夏至祭。我等欢迎子孙——”谜样讯息。



还有……



(上面写着接近瑞士国境、名为霍洛维兹的小镇,以及简单的路程说明。那是个位于比这里还要更里面的深山山脚下,一个小城镇的名字……可是维多利加为什么……)



毫不在意一弥担心的视线,维多利加一句话都没说。



而一弥也想不出,她为什么不肯说话。



(这么说来,当我把分类广告拿给她看时,维多利加不知为何脸色大变。还曾经听艾薇儿说过维多利加的传闻……“维多利加.德.布洛瓦是传说中的灰狼”、再加上布洛瓦警官大叫的谜样名字——柯蒂丽亚.盖洛……全都搞不懂。维多利加一言不发,什么都不说……)



一弥自言自语。



(真是伤脑筋啊……)



维多利加轻盈地坐在包厢座位一端,虽然身材娇小,但光是蓬松的蕾丝和荷叶边就占据两人份的座位。就像是洋娃娃装一样动也不动,只有翡翠绿眼眸偶尔眨一眨。



表情沉重,和平常相比显得无精打采。不过,圆滚滚的脸颊就和平常一样,有如刷了腮红,呈现出暖和的玫瑰色。



“……唉呀,已经有人了吗?”



厢门突然打开,一位年轻女子进入一弥他们所在的包厢。一弥吓得站起身来。



应该就是刚才进入车站月台的另一位乘客吧。



“时间不早了,乘客也少,总觉得好寂寞啊。两位,方便让我和你们一起坐吗?”



令人想到紫丁香香水的甜美气息,娇媚略带沙哑,婀娜多姿的声音——一弥好像在哪听过这个声音。“请便……”边说边抬起头,对方看到一弥的脸,也露出“唉呀”的表情。



“什么啊,原来是你。”



“不、啊……”



站在那里的人……



厚重的修女服。与令人联想到沙漠干燥青空,带着寂寥的灰蓝色眼眸。



就是在义卖会偷走德勒斯登瓷盘的年轻修女。



独白 monologue 1



每到夜里——便会想起血腥的记忆。



是的,“那”是早已遥远的过去,每到夜里总会再次想起鲜明的色彩、声音与触感。



记得发出低沉的“噗嗤”声直刺到底的短刀,刀柄上有着豪华的黄铜装饰。



记得镶着水晶的窗户外头,沉落的太阳有如火焰燃烧。



记得蓝天鹅绒的沉重窗帘,瞬间因为风而轻轻晃动……发出干燥沙沙声响。



记得没有发出任何惨叫便滚倒在地的男人,穿胸而出的刀刃发出暗红色光芒。记得微弱的呻吟从喉咙泄出,有如空气流泄之后重返死寂,最后只有无人可以侵犯的静寂。记得自己伫立在当场,直到窗外的太阳被黑暗所包围。记得自己回过神来返回“原来的地方”之后,独自一人缓缓回味着涌现的喜悦。



还记得那个声音。可爱的声音。



——从没看过这么美丽的东西!



这一切简直都像刚才发生的事。



难以忘怀。



——我被困住了吗?



人们称呼我们为“灰狼”,但那是错的。



狼不会因为“那种理由”自相残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