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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将军令与秋子梨(八)


我回到屋子里时,余玠已醒,正扎挣着坐起身,天已微凉,他还挣出了一头的汗。我暗自思忖,或许师父的决定是对的,也只有师父给的药,才能令人迅速地从病痛中抽身出来。

我忙放下手里的三分三根块,上前去扶持他。他坐起身子,抱歉地冲我笑道:“有劳了。”

我动了动唇角,勉强算是笑过,又将那三分三拿在手里。

“这是什么?是今日要予我用的药材?”余玠看着我手里的三分三,笑问道。

我点点头,又即刻摇头。

余玠并不是个粗疏的人,立时就觉出了异样,脸上的笑也跟着复杂起来:“阿心,这是怎么了?可是有什么难处?”

我下了最后一番决心,坦言道:“这药名唤三分三,大毒,用时必定是三分三钱,少一分无效,多一分会要人性命,但用准了分量,便是立时见效的,因此它又被人称作将军回阵……这地方原是师父采药时的落脚点,没有称量用具。莫说无法称量,纵然给我个戥子称量,我,我也不能确信就能拿准了分量,因此……”

“因此你一早就在崖边吹了许久的山风,左右思量是否该予我用上此药?”余玠将我支支吾吾难以出口的话补全,可他的口气里听不到任何惊慌犹豫,反倒像是在安抚我的进退两难。

他向我伸出手:“能否教我瞧瞧?”

我将三分三根块递给他,嘱咐他小心拿着,莫要触及里头的汁液。

他接过来翻来覆去仔细地端详了一番,忽然笑起来:“这其丑无比的东西,还真能要人性命?”

我认真地点点头。

他将那三分三递还给我:“既如此,你取用时要仔细些,莫误伤了自己。”

我陡然一惊,直直地看着他,“你……你是说,愿意用此药?”

“既说了它又名将军回阵,我为何不用?”余玠大大咧咧地笑道,好像一点儿也不担心我会在用量上失手,害了他性命。

我屏息端视着他的神情,他口中虽说得轻松,但目光坚定,不似在说顽笑话。遂,我也不再踌躇,二话不说,拿着那块三分三便去灶房生火煎药。

清洗、去皮、刮粉,都顺遂地一气呵成,泥路上的药引子已“咕嘟嘟”地冒了起来,万事俱备,只差那三分三钱的药沫子。我深深吸了口气,聚神在脑子里想着平日我惯用的戥子,三分是多少,三钱是多少,全凭着记忆和手里的感觉拨出了三分三钱的药沫子。

通常这个时候要斩钉截铁,愈是要再想想、再看看,便愈是要坏事儿。于是,我眼一闭,心一横,将那撮分出量来的药沫子投入了煎药罐子里头。

待汤药再次沸滚之后,我仔细地倒出一碗来,端起浓褐色的汤药,连药的气味也没有嗅过,径直就端到了东厢房。

从我去灶房将小泥炉生起火来,到煎得了药端到余玠跟前,几乎是一气呵成,毫不犹豫,可真当汤药送到他跟前时,我的手却忍不住直颤,无法抬起手腕将汤碗送到他唇边,只能低低地端着,还险些将汤药泼洒出来。

余玠的双臂尚不太能抬,可他仍咬着牙,努力伸过双手,连汤药碗带我颤抖的手一同接住,他的手不像师父的手掌那样热,许是常年手握兵刃的缘故,手掌中有粗硬的茧皮。他这一托,我的手抖得愈发厉害,好像他正在接过的是一碗我刻意熬制的毒药一般。

“阿心,你可是在担心,怕我死了?”他的言语间依然听不出一丝的慌张,从容不迫,甚至还有些微得意。“怕什么,不过就是一碗汤药,生死有命,全在天,又不在这一碗汤药。我若命薄,早就死在阵前,或落下山崖摔死了,天若许我命硬,这一碗汤药又怎能害了我。”

他这话,我竟觉着十分有理,又感激他能体恤我的胆怯心虚。

他笑着垂眼向那碗汤药一扫,“再不吃可就要凉了,岂不是白辛苦了你一场。”

我不觉就扬起了笑,手上也不抖得那么厉害了,抬起手腕,顺利地将汤药碗送到了他的唇边。

余玠不假思索地大口大口咽下汤药,一眨眼的功夫,一碗汤药教他吃得一滴不剩。我放下汤药碗,细细地替他拭去唇边和下巴上的药汁,他却还笑道:“受累了。”

我扯动了一下僵硬的嘴角,笑得不成个样子。

这一晌午,我在屋子里坐立难安,每隔一会儿便要偷眼打量余玠的脸色,三分三的毒性刚烈,不会慢慢地侵入骨血,倘若毒发,一个时辰内必定显现。余玠倒是一点儿也不担心,谈笑自若,饮食如常。

我心底焦灼地看着日影变化,熬过了艰难的一个时辰,并未见他有任何异常,反复听过他的脉象,虽未见明显的好转,但绝无中毒的症状。

我疑心是三分三的分量给少了,少总好过多,少了尚且有机会能再试一回,多了,可就连性命也丢了。

直到入夜,余玠的双臂仍不能抬起,脉象上看,肺腑内伤,也无好转。临睡前,我隔着竹帘向他歉然道:“对不住,我学艺不精,下药不准,没能将你治好。我师父性子散淡,我又没那本事劝动师父来医治,因此,你若愿意,明日还得再冒险试一回。”

“不打紧,今日没成,未必就不是一桩好事,至少,我还能再多留一日。”竹帘那一边的说话声中有笑意。

“为何?你不想早日归营么?我与师父上山前,路过安丰镇,你的部将正四处搜寻你的踪迹。”我本以为他归心似箭,不料他却有心流连。

“自然是想尽快归营的,可我也舍不得离了……”他顿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叹着气续道:“舍不得离了这世外仙境似的地方。”

我无声地笑了笑,他兴许是以为我睡着了,探问了一声:“阿心?”

我闭着眼不答,默想着他原本一直唤我“阿心姑娘”,究竟是什么时候,改口径直唤我“阿心”了。

屋中静默了一会儿,他低声自语道:“阿心,这地方因你才是世外仙境。”

他真当我睡着了,我也希望自己真是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