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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金獙扇与菟丝膏(六)


秦氏这两句话说得并不重,可举手投足间带上了主母的威严,端茶具的小婢子不由往后瑟缩了半步,小心翼翼地掀起眼皮,低低回道:“大娘子交代了,那包雨前青茶……要留给……”

婢子说话声越来越小,小得我已然听不见了。对面的大娘子脸色一动,忙跟着起身,解释道:“我娘家侄儿前两日送了一盒果脯来,德哥儿喜欢,我便收了下来,无甚好回礼的,就顺手将那包雨前茶给了出去。”

秦氏很快就笑开了,在桌上放下烹茶用具,走回她的座旁,执起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这也不是什么事,夫人早些告知阿秦便是了,阿秦就不提了,也免得今日在朱先生跟前提起这档子细碎家事,教朱先生见笑。”

她说话轻巧,口吻里还带着些许娇嗔,倒将大娘子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的。金承业因不好掺和这等内眷家事,便只在一旁坐着不做声。

末了德哥儿将胳膊重重地搁在了桌上,冷声道:“朱先生若不嫌弃,我来煮茶罢。”她硬生生地将桌面儿上难以言说的尴尬气氛掐断,也不等人回应,自站起了身,向秦氏横了一眼,动手烹起茶来。

烹茶的功夫,因师父喜欢,我便时常研习,自认还是上流的。旁眼瞧着德哥儿的动作,还略略有些笨拙,顶多算是会煮茶,万万称不上烹茶之道。况且以她此时面上的僵硬神情,只怕是比这陈茶还涩几分。

秦氏以扇遮了口鼻,似乎是在扇后无声地微笑。我留意到她手里这柄精美的团扇,通常团扇上描绣的无外乎是花草莺蝶,再就是美人童嬉之类,可她这一柄,上头却是一团雪白,模模糊糊的,粗看看不出是个什么。定睛再看,原是一头白狐,洁白如云。白狐的脊背上仿佛还有什么,我总盯着瞧不太合适,便转开了视线。

这团扇之所以惹眼,除那漂亮的白狐外,还有一桩,便是因为这一柄乃缂丝团扇,纵然是富贵人家,也不见得能拿出几柄来。

最是奇怪的,这一家的主母尚不曾有此名贵之物,一个侧室,倒招招摇摇地拿在手里。金承业既是个读过书的儒商,又是如此重礼,主次分明的道理,总不会不知晓罢。

德哥儿手忙脚乱地侍弄着这套煮茶用具,手背还不慎教红泥小炉烫了一下,“呀”地低呼出声。

秦氏又殷勤地站起身,关切地问道:“德哥儿可伤着了?”那边德哥儿的母亲也是脸上一紧,身子一动,差一点儿就立起了身,但见秦氏率先问了出来,她便眼盯着德哥儿的手,慢慢地坐了回去。

德哥儿眼风扫过,冷冷回道:“烫了一下罢了,姨娘忧虑太过了。”

轻易就能看出德哥儿的轻蔑冷淡,可秦氏倒不在意似的,仍旧端着笑脸,向金承业道:“德哥儿年轻皮肉嫩,再烫着可了不得,烹茶这样的事,不如便由妾代劳了罢。”

金承业沉脸瞥了德哥儿一眼,不快全显在了脸上。

师父突然笑道:“我这徒儿素喜茶道,可惜我那铺子小,也没什么好茶具教她使。今日得见金郎君的这套,怕是早已心痒,金郎君若是不介意……”他向那桌上的茶具摊了摊手。

金家大娘子舒展了眉头,仿佛长舒了口气,连说话声调也欢跃了起来,“正是呢,两个孩子年纪一般大,一同烹……”她一面说一面将目光移了过来,怔了一怔。

我心里暗道不好,方才在求子殿前,我已同她母女打过照面,那时她们并不知晓我是什么人,眼下已是明明白白,她这一怔之间,必定是在奇怪,朱心堂的女徒,为何要去求子殿。

幸而她只是怔了一回,却并未说什么,看来她是个隐忍的。

我趁势低头走了过去,从德哥儿手里接过茶匙,专心致志地拨茶叶,浇汤。

显然德哥儿就没有她母亲的这份沉着忍耐,因茶具皆在我手里,她无事可做,又不甘闲着,处处针锋相对,拧着不愿配合。我暗自冷哼:真个儿是不知好歹,若非师父推了我出来替你解围,你必定又要遭秦氏一番阴阳怪气的奚落,届时下不来台的,岂不又是你母亲。

这一路茶煮下来,秦氏果然没再掀什么风浪,安安分分地坐着,适时地赞赏一两句,进退得宜,不知道的,定是要将她认作是这一家的主母。反倒是真正的大娘子,一直一言不发地坐着,苦哈哈地强颜欢笑,谨小慎微。

相较之下,自然是秦氏更讨人欢心些。只是这原本俗气不堪的秦氏,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吃过一巡茶,师父便要告辞,我正巴不得。那金承业倒是意犹未尽,再三劝留,又邀饭食。

我见过师父同钱塘水君、孟婆聊谈,故一眼就能瞧出他对金承业只是客气的应付而已,想来也是不会留饭的。

推让了两回,金承业还是命人搭好了回小舟的木板,师父携着我仍旧回到了我们那叶兰舟中,望着金家的画舫悠悠荡荡地驶离。

师父望望天色,“酉时快到了,今日可顽够了?”

甜米糕已凉,桃花酒香气也散了,我也再提不起什么兴致,遂回道:“咱们回去罢。”

回到茱萸巷,见张家娘子正急冲冲地往巷外走,没来得及打声招呼,她便疾步都得没影儿了。因看起了她,我想起上回说的要供奉鸟雀翅子的小庙来,心里不禁胡乱猜测,秦氏的性情突变,是否与那小庙有关。

“阿心?”师父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你今日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师父差遣你一回,便累坏了不成?”

“没,没事。”我不知此事从何说起,便只得否认道。走了几步,我又忍不住问道:“师父,你觉着金承业此人如何?”

“庸常。”师父如实答道。

“那他的那位小夫人呢?又如何?”我追问道。

师父不屑地扬了扬眉:“人家的妾室,我做什么要留心?”

我暗暗吐了吐舌,不再提起那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