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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巫山绢与阿魏散(一)


每年入夏前的临安城溽热潮湿,是我最不喜欢的。白天出去送个药,归来时总免不了湿了衣裙鞋袜,来买药的,也不甚方便,蓑衣纸伞,整个铺子里充满一股湿漉漉的霉变气味。

只夜间,无客登门时,倒还轻省。若是少康瓮出了新酒,我便能与师傅在夜雨打窗的淅沥声中,小酌浅饮几盏,笑语一回,甚是惬意。

六月骄阳渐起,黄梅雨季里淋漓不断的雨水教轰然热起的太阳驱散。经了大半月的闷湿,库房里不少药材都急需晾晒,少不得又是一番忙碌,整日里满院子摊晒了各色药材书籍,霉味药气四处充盈。

那库房里经年累月地积压了些物什,我正好趁着这会儿好好收整收整。

吴甲手持了一副卷轴,从库房里出来,冲我摊了摊手:“阿心你来瞧,这是什么?”

我接过他手里的卷轴,触手细柔,该是幅画,年数长了,画绢泛黄,轴木上霉点斑驳,连扎起卷轴的大红丝绦也半褪了颜色。

我将那卷轴挪到大太阳底下,抽去捆扎的丝绦,极小心地铺展开来,一股子冲鼻的霉味随着卷轴的展开,愈发浓重。

卷轴全开,微黄的绢帛上画着一个盛装的女子,豆蔻年华,锦衣金饰。只那神情看来倒不太像是这个年纪的女子,显得太过谨慎淡漠。从这笔触来看,是师傅的画作,却不知他笔下的这位女子是谁。

“这......这是谁?”我轻轻抚过那画像的面庞,心里总是有些不得滋味的。

“阿心,你瞧不出这是谁么?”吴甲偏头瞧了一眼,粗嘎着嗓子笑道:“这不就是你么,换了副妆扮便不认得了。”

路过的殷乙凑过来同看了一眼,指着画像道:“眼睛这儿霉坏了。”

我细一瞧,还真是。这画像大约是当年从北边带过来的,没料江南气候多雨潮湿,未加仔细看护,瞳仁处恰受了潮气,损了一小块儿。

我对着画像左右端详,无论如何也记不起自己何时会有这般贵气的打扮。吴甲说是我,可那眉目轮廓,又并不太像。

看了许久,我忖度着自己的记忆不甚好,不记得从前的事也是有的,况且师傅的画技也未见得炉火纯青,有些偏倚也难说。倒是这画,坏了可惜,总得想个法子修补修补才好。

画摊开晒了不多时,就见吴甲在返回后院来喊我,说是姚装池家的闺女来找我。

我记得她说要来取收敛伤口的创药的,忙撇下画绢去前头应对,因去得迟了一步,姚家的闺女已在柜台边等了一阵。

“绿艾姑娘久等了,晒了一幅发霉的画儿耽搁了。”我笑迎了出去,顺手将包好的创药从柜台下面提出来,“姚装池臂上的创口敛住了么?”

绿艾皱了皱眉,先不提她父亲手臂上的伤,反倒说起晒画儿的事来:“画儿可晒不得,一来要坏了色泽,二来霉变的绢布经大太阳一晒,难免发脆断裂。”

我不懂画,听她这么一说倒为难了:“可……可画绢上长了霉斑,不晒岂不更糟?”

“那便有劳绿艾姑娘带回装池铺子去修葺一番,抵充姚装池的创药药资,如何?”

我一扭头,师傅已将方才那画重新收卷了起来,仍旧拿褪了色的红丝绦扎着。他将那画卷小心翼翼地捧着,越过我的肩膀,送到了柜台前。

绿艾略一怔,欣然接过:“朱先生客气了,修画好说,顺手的事,并不值什么,哪能抵充药钱。”

师傅笑得和颜悦色,摆手道:“我说值便值,绿艾姑娘只管费心修补便是。”

绿艾拿了创药,带着画卷离了朱心堂,我本想问师傅何时作的画,可依着师傅的脾性,想来也不会顺顺当当地告诉我知道,岂不更是无趣,索性便不问了。

过了些时日,临近酉时闭店。姚家的小学徒捧着画急急匆匆跑来,传话说梅雨季刚过,铺子里修补装裱的活计多得腾不出手来,绿艾挪不出空来,不然她该亲自将画送回来的。

我接过画,一眼瞥见那小学徒手指毛糙,想是常年与浆水刀篾缠磨所致,绿艾的手指仿佛亦是如此。心念一动,便想要取些牛髓膏来送予她润手。可眼下偏是初夏时节,冬日里卖剩的牛髓膏都收在了后院库房里。

转身进去取的功夫,那小学徒就跑了个没影儿,无奈只得暂先搁下膏子。

待闭了店门,燃起了烛火,我将那修补好的画卷安置在桌上,卷上扎着的仍是那条红丝绦,画卷展开时,师傅在我身后笑叹道:“修补罢了,竟比我先前画得更得神韵。”

我急忙低头看去,仍觉得不像我,但细看那瞳仁眉眼,又觉神似。再要深探,忽就嗅见几丝浓香的酒气飘散开来。师傅摇晃着一只小酒坛子过来:“莫看了,快将那画收了,慢了酒吃完了可莫要怨。”

我何曾抵御得了少康瓮所出的酒水,一时也不想再看画了,赶紧收了画,交予吴甲仍旧藏到库房里去,追着师傅去要我那盏酒水去了。

师傅只许我吃一盏,他倒是独独地吃了一盏又一盏下去,酒至半酣,我脑子里忽然又跳出一桩事来,怕隔日浑忘了,便拉着师傅问道:“师傅,我记得咱们有些上好的绢帛,改日我去姚家送牛髓膏的时候一并带去罢,左右我又不会画,师傅近年也画得少,闷坏了可惜,装裱铺子总是得用的。”

“恩。”师傅吃着酒,心不在焉地答应了一声。

我转身就去找那绢帛,可一时又不记得放在了何处,急急忙忙地回前堂再去问过师傅。师傅正倒出小酒坛子里最后一滴酒,胡乱朝一排药屉的角落里一指。

我转进柜台里,开了几个药屉去找,果然就在隐秘处的一个药屉里翻出了一沓画绢。也不知随意乱藏了多少年,灯火黯淡处瞧不清颜色如何,触手质地却是极柔软的,犹如轻抚在佳人的肌肤上。

我将这沓子绢帛仔细卷折起来,连同牛髓膏一同收好,只待得了空,往姚家的铺子送一趟,不论那画中的女子究竟是不是我,总是师傅画的,绿艾在忙得腾不出手的节骨眼上,却先将画修了,我理应去道声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