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一遍又一遍，路西法无法控制地重温着神灵的那段记忆。

神灵的金瞳俯瞰着地狱。

无悲无喜。

但记忆中坠落的路西菲尔，与窥探这份记忆的路西法……灵魂都在悲恸。

神交传递着彼此的情绪，这一份神灵永远不会拥有的悲哀情绪淹没了雅威。雅威快要无法呼吸，远在御座之上的本体按住心口，感觉到难以形容的痛苦。唯有切身体会，他才知道对于路西法而言，第二次创世庆典是多么痛彻心扉的记忆。

铺天盖地的绝望——

心核破碎的痛苦也无法让路西菲尔示弱，他从始至终没有痛呼一声，然而在无底深渊说出上帝在看着他的时候，却能让骄傲的路西菲尔流下泪水，无数年的信仰如同遭到重击的水晶，变得支离破碎。

九天九夜的漠视，他已如弃子。

神在云端不曾伸出手去救他，他跌入尘埃，失去了羽翼的圣光，失去了天使的荣耀，连最后残破的光明也握不住。无底深渊没有一个生灵，有的只是无底深渊充满恶意的“劝说”，路西菲尔执拗地看着上方的虚空，华美的长袍在不断的下坠中猎猎作响。

最终，天使的手垂下。

飞扬凌乱的金发被黑色染上不洁的色彩。

雪白的羽毛——

渐渐的，变成了灰色、暗色。

无底深渊的黑暗之力涌向他，以他为中心，形成强大的力量洪流。

……

这个画面鲜明到可怕，印刻在神灵的记忆里，硬生生敲开了冰冷如石的心灵外壳。雅威感觉自己像是陷入了冰火两重天，一方是路西法和他交融的灭顶快乐，一方是记忆重现带来的冰冷和压抑。所有的大义和公正在路西法的面前，都是世上最大的自私和不公。

到最后，雅威都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和仇视一个敌人有什么区别。

是他亲手毁了路西菲尔。

“不要看了。”

听到雅威隐含言灵力量的声音，路西法突然很想大笑，他也笑了，顿时雅威就没敢再说话。

“雅威，你为了光暗平衡把我打下地狱。”

“……”

“在你心爱的世界面前，我就这么不值一提，可以说舍弃就舍弃吗？”

“……”

“告诉我啊，雅威！”

“不是。”

说出这番话的既是如水一般缠绵的神念，也是御座上饱受情/欲疼爱的银发神祇。他用手抵在扶手上，支撑着发软的上半身，金色的眼瞳里理智和迷乱交织，维持着岌岌可危的清醒，嘴唇被牙齿咬得红润，清冷的容颜展现出有别于平时的艳色。

他的神念被路西法占有，但他的意志从来都是自由的。

“世界的确很重要，它是我与生俱来的职责，我是神，却也是创世之神。”

“路西，你是我第一个造物。”

“不可否认我没有把你当作普通的造物来对待，但你也是世界的一部分，没有世界，就没有路西。”

“我宁愿你恨我，也不希望在短暂的陪伴后就是永恒的毁灭。”

“这就是……吾的回答！”

在这一刻，有情的雅威和无情的上帝已经没有区别！

神的意志凌驾于一切之上，神性超脱，几乎撼动了冥冥之中的法则。大圣堂外，创世之书靠在殿门上听到这句话，书页震动不停，宛若它感到不可思议的内心——上帝这么说话，感动得了法则，可感动不了路西法！难道不怕路西法直接翻脸吗！

有这么谈恋爱的吗！小心分手啊，上帝！

这份隔着空间，靠心灵传递的话让王座上的撒旦闭上眸，唇角溢出鲜血。

“原来……我……仍然是你的……弃子吗？”

“你回来看我，只是因为我可怜，所以怜悯我，与我发生一段建立在谎言上的感情……”路西法切断了神交的联系，在巨大的反噬下，他心中的愤怒反而超过了灵魂的痛苦，“我们的孩子，也是光暗平衡的牺牲品……注定了投身黑暗。”

【不是。】

他心中的另一个声音这么说道。

【不是，他爱你。】

路西法笑得满眼都是泪水，说得再好听有什么用，最后舍弃的仍然是他。

“路西。”

一声来自于现实的声音打破了王宫的寂静。

路西法冷漠地看着前方。

笼罩在圣光下的神灵站在他面前，神念的消耗让他的身体变得朦胧，却也神圣无比，仿佛描绘出世上所有的美好，难以想象他在几分钟前还在和路西法抵死缠绵。尊贵的神灵在王座前俯下身，用凝聚出实体的手指拂过路西法的脸颊，停留在路西法黑色的眼睫上。

温暖的指尖触及冰冷的泪珠，银发神祇的目光触及一直以来让他无法面对的恨意。

真正面对的时候——似乎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堪。

“对不起。”

他以上帝的身份说出一辈子都没说过的话。

“吾发现，吾从来都不了解你，也不知道你到底想要的是什么——”他快要消散的身体上前一步，跨坐在路西法的腿上，额头抵住路西法的额头，造物的烙印在路西法的眉心浮现，金色的，这是极为强大的烙印，远超过其他生灵。

它就像是神对路西法的封印。

绝对强横，绝对压制，把路西法完完全全地把握在手上才甘心。

时至今日烙印依旧那么耀眼，充斥着上帝自己的气息，代表着路西法为上帝所拥有。信仰可以破灭，爱恨可以消弭，唯独烙印上的归属关系证明着创世神从未放手过，他一直都在等待着把路西法重新拉回来的那一天。

哪怕需要无数年——

哪怕路西菲尔已经变成了路西法，撒旦走进了黑暗的深处。

总有一天——光暗平衡，世界安定下来，上帝一定会去见他的光耀晨星。上帝亲吻着路西法的眉心，抚平对方的愤怒，提前解开了路西法和自己的联系，让被痛苦缠绕几万年的灵魂获得自由。

“吾不该欺骗你。”

“你看，吾从未舍弃过你。”

“原谅吾好吗？不论过去未来，你在吾心中一直都是独一无二，没有谁可以取代你。”

温和到虚幻的声音再次变为了真实的清冷，雅威的金瞳凝视着路西法，似乎在等待着他的回应。